接到主任电话,我才刚走到南京路。单位大厦就在身后,他的嗓音沉闷,我从中听出了责备,我想回头,可是,双脚却不自主地迈过绿化带,迅速向远处闪着星点红光的出租车招手。
这不是我第一次想要迫切地逃离。以前,心之所向是远方,如今,不再喜欢漂泊流浪,竟留恋起家的温暖来了。
门打开时,只有妈妈的卧室亮着灯,我甚至看不清她的脸。干枯的头发肆意贴在头皮上,钻进脖子里,有时还会翘起来几根,就像青天白日里的烟丝几缕。
她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厨房的灯,麻溜地从锅里端出一盆红薯和两个包子来。
“快,趁热吃。”
她总叫我多吃饭,不分时候。我对她走形了的身材噬之以鼻。我说她像米其林,她不信,小细腿顶着大肚子,真难看。“我年龄大了,绝不跟你一样。”
我想我大概会压抑口腹之欲永远保持窈窕身姿。在我心中,纤细的腰肢才能说明女人的自律和精致。这时她总抛过来一个眼白。
“年青时,我可比你还瘦还讲究哩。你不要现在嘲笑我。”言外之意,咱们走着瞧。
如果您能瞧见我苍老发胖的样子,那该多好啊,我会像现在一样喜极而泣,那一定意味着您安在,我免于奔波劳疾生活恰意。
“赶紧睡你的去。”我看她光腿穿着睡衣忙上忙下,甚至马上坐下来看着我吃,一副三圣母的样子,那眼神仿佛我就是个被溺爱的孩子。
还没等我吃完,她一会儿说这个毛衣是不是我的,一会儿又说我的毛呢外套在她的柜子里。“哪一个哪一个!”对母亲的这种唠叨,我总是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偶尔心情不好就大声呵斥。
她可真是老了。
可当她合上门的一瞬,我突然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某天,我无论冷暖,都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叨叨念念,我永远不会再因此而烦恼,可我没有了母亲!
那场病差点要了妈妈的命。尽管现在医疗水平先进,不至于马上把她带到没有疾苦的天外之境,但拗不过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
如果需要大量医药费才能治好她的病,她会果断放弃救治;如果那一跌就是瘫痪在床,但凡存在一点意识,她都会绝食而死。
听说苍老的大象会独自出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找一个山洞藏匿,然后悄悄地死去。我的母亲,就是那头大象!
我没见过真的象,独自走向生命尽头的象。对这个镜头的感知源于小时的深刻记忆。有天我在家门南旁的柴火堆里发现一只死去的狗,他的身体里爬满了蛆,散发着驱之不去的臭气。
我立马感到恶心。所以大象独自面向死亡从来不是什么浪漫的事!
我却终将失去母亲,见过我所有喜怒无常所有思无定式的母亲。
那天晚上我骑车走在路上,哭着给赛南打电话,说我怕,我怕因为自己的迟疑就将面临永远的失去,我怕我没有钱没有足够的社会关系从死神手中夺回母亲。
尽管她只是轻微的病症,可我从来没想过生龙活虎的母亲会躺在一张小小病床里。一不小心我们就到了照顾父母的年纪,一不小心我们就成了守护在床头彻夜无眠的那个人。
似乎就在昨天,我还是那个假装听戏其实是去戏场吃五毛钱一根的冰棍儿和彩色花米团子的小姑娘,是那个看父母在病床边给他们的老人喂羹汤而自己在一旁吃喝无忧的小孩子。
现在,我必须长大,面对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阴阳隔世,我只觉得手中热乎乎的红薯噎人,我感到身体中有股气直往上顶,涌向我的头部,再没别的出口,一瞬间便泪如倾盆。
因为母亲,才让我对这个家产生依恋,哪怕窗外地冻霜寒,有她,就会让我感到安心和温暖。因为母亲,我学会如何去爱人,哪怕总在爱里受伤害,有她,就会让我觉得一切还都勉强过得去。
记住我们的约定朱春霞,看我变胖,成为和你一样的米其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