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西藏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

在道德和规则、底线和性格之间不停地切换角色,对双子座而言从来不是难事。我解读过无数次罗曼罗兰的话,五年西藏之旅,比起仰望星空的人,我更为市侩势利,但内心深处,无论经历了黑暗还是看到过光明,我愿自己永远是一个善良的人。

我不停地把玩着手指,交叉并拢,等着坐在对面的邵竟成宣判我的归属地。

他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吐出“西藏昌都”四个字,至少,比我在毕业舞台的广袤地图上插上那朵孤独的小红旗要艰难得多。

那天,把立功的绶带系在胸前,在人群前享受掌声,还和将军握了个小手,我有点脸红,开始腿抖,但一想到能去边防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我腿就抖得更厉害了。

办公室还坐着两个人,一个和我一样,大学混了四年,该睡的觉没少睡,该翘的课没少翘,该打的dota没少打;一个品学兼优,除了偶尔打坐和不太合群,没有任何槽点,走起齐步来昂扬的军姿比天鹅还优雅。

他们都去了新疆。

命运早就为每个人打好了标签,我在那一瞬间明白了这点。

来自帝都的笑爷们要去呼伦贝尔放羊,那天晚上,1912酒吧一条街,分到总部和院校的两个兄弟抢着买单,醉眼朦胧的我这辈子第一次不太想占人便宜。

时针走过凌晨,队干部在电话那头高呼:“你们千万陪好大名,想喝酒就好好喝,叫他千万别想不开!”

在队干部面前做了四年检讨,第一次如此扬眉吐气,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我甚至不知道昌都在哪,高中地理抄才能抄40分,大学军事地形学没法抄,就挂了。

想了想,先给家人打了个电话。

“定了,去西藏。”

娘老子沉默半晌开始哭,“离家那么远,以后怎么办?直接打报告退伍吧,家里能养活你。”

女人就是婆婆妈妈,搞得我眼眶也有点红。

我“啪”地一声挂断电话,真是把儿子当废物,虽然她儿子刚刚在毕业五公里补考中顺利超时。

再想了想,还是给当时的女朋友打了个电话。

“我去西藏了,要不就这样了?”

“然后呢?”

我眼眶更红了。

抚今追昔方才后知后觉,一个隐瞒了我其实是个富二代的事实并将继续隐瞒一辈子,一个早就另寻新欢成为他人怀里的新娘。

呵,女人。

聊起西藏,离不开一个高反。

丢人的是,我唯一一次中标居然是在香格里拉,一个海拔才三千的旅游景点,熙熙攘攘的人流,嘲笑着我的无知和乐观。

这和幻想中的,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雪山上写下革命遗书的场景相去甚远。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挣扎,像一个血气方刚的处男试图完成全垒打,疼痛让我开始扭曲,呼吸系统全面瘫痪,心脏开始不属于自己,跟《怒火攻心》里的郭达一样膨胀式跳动,一直折腾到凌晨四点,才意识模糊地沉沉睡去。

这就是高原,求爱就像求生。唱康定情歌的人,我敬你是条汉子。

这次死里逃生,让我始终心有余悸。几年后,哪怕一个藏族美女温柔地挽过我的手,我的心灵都纯洁得像朵雪莲。

好在此次经历为我注入了抗体,之后我频繁地奔波于高耸云天的雪山间,心脏始终正常运转,毕竟,离天很近不能总代表离天堂很近。

比起被剥夺的自由,高反带来的恐惧简直不值一哂。即将飞往彼时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邦达机场的晚上,邻床的小伙子突然问了我一句。

“是不是去了西藏,就很难回来了?”

“管他呢,去了再说。”

我们在昌都也有过几次短暂的碰面,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重点人的名单里。

他已经回来了,只是躺在成都的精神病院。

荒山,堆满积雪的荒山。苍凉,寒冷,萧瑟。

天很蓝,云很白,且很干净。按杨坤的答案来说,西藏大抵是个永远不缺爱的地方。

这样的环境,能让腰缠万贯的商贾远离世俗,能让才华横溢的文青追寻灵感,能让迷失自我的人找到方向,这是过客的天堂,却是归人的炼狱。

风呼啸的速度,追不上我心凉的速度。

我默念着“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士必发于卒伍”、“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这样鼓舞斗志却又自欺欺人的语句,开始在心里盘算转业所需的年限。

机场人头攒动,完全听不懂的藏语和听也听不懂的川话,让我再三地检查自己拿的是学员证还是护照。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蛇形挪动,我抓住座位的扶手,望着边上的悬崖,头昏目眩之感顿生。

从邦达镇到昌都市区,小车要走两个半小时,康明斯至少三个小时,这条路我未来将会走无数遍,要么睡过去,要么晕过去,当然,运气不好的时候还可以吐过去。

昌都很给面子,当晚就用地震来表达欢迎。

直接把我震到了灾区,震到了机关。

据路边社消息透露,我是昌都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新闻系排长,领导为了要我还费了一番工夫。

他们真是天真,仅靠一纸档案便试图预估我的能力。我让人失望的本事,从来没让人失望过。

一直到救灾结束,我都没写出个像样的东西。

只留下一些断断续续的回忆,在帐篷里被斗大的蚊子侵袭,在水温3℃的河里洗澡惊起涟漪,在星空下用没有网的手机打着单机。

回到分区,在禹哥督促下,我洋洋洒洒写了两千字的通讯,没在任何媒体激起任何水花。

也没有领导说我,作为刚毕业的愣头青,我始终秉承新闻系头铁人屌的作风,见到两毛三的副主任礼都不带敬一个。

就这样,老魏也没有怪我,他耐心地用红笔修改我的破稿子,送给我几本泛黄的书让我好好学习,得知我抽烟,转头甩给我一条蓝嘴巴。第一篇《战旗报》发出来的时候,老魏开心地拍着我肩膀说,小伙子,我就知道你可以。

士为知己者死,当我感激涕零准备为老魏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得知了他年底转业的消息。

离开昌都前,我请老魏吃饭,他边说自己不能喝,边潇洒地一饮而尽,得知我把他介绍的对象甩了也不以为忤。

我后来常常想,部队的领导都是副职,那该多好。

编制是个很神奇的词语,就像部队的户口。机关的编制有点像北上广,被一大帮人觊觎,基层官兵的编制就像祖籍,更为艰难才能出人头地。

借调是个更神奇的词语,说好听点叫帮助工作,说严肃点叫令位不符,说难听点就属于临时工。有时候,机关基层都不管你,有时候,机关基层都要管你。在连队隔三差五要向机关首长汇报思想,在科里逢年过节要给基层领导嘘寒问暖。水浅王八多,遍地是大哥,一个不留神,两边不讨好。

为了削尖脑袋落户,很多人甘愿享受北漂般颠沛流离的生活。机关基层两头跑,打杂加班是常事,挨骂被操是常态,经过短则三个月长则几年的考验期,得到一句“上道了”的评语,本以为“千年媳妇熬成婆,农奴翻身把歌唱”,留下两行热泪之后,刚想提点小要求,领导总是会用一句“现在位置比较紧缺,再坚持坚持”搪塞过去。

隔三差五,上级也会过来查户口。黑户一下子会被打回原形,滚回祖籍难免水土不服,遭到同村人的鄙视,一个人很难在坐出痔疮之后继续像一只矫健的猎豹奔跑,出门闯荡时有多斗志昂扬,回到家乡就有多灰头土脸。

五年来,我在叫作政治部宣保科的地方,为落户孜孜不倦的努力,赏过凌晨四点市区里的满天星光,也淋过六月荒山上的鹅毛大雪,天可怜见,直到临走都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如果要怪,只能怪自己。从小到大,我的性格都不算讨喜,为人处世突出一个我行我素。

不少人告诫我,机关处处是机关,祸从口出的几率比勇士队赢球的可能还高,夹着尾巴做人会活得更滋润。毕竟,成功人士都是那些管得住上下二巴的圣人。

很多套路慢慢地我也懂了,譬如领导的话就是圣旨,错的也是对的,要善于揣测领导的意图,像照顾爹妈一样照顾领导的生活,像呵护女朋友一样呵护领导的情绪。

我观察着别人的做法,试图蹩脚地模仿,却收效甚微。主要原因是,我既没怎么照顾过自己爹妈,也不会呵护女孩。我就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总是在家庭和社会中寻找最舒服的支点,喜欢边吐槽边干工作,该干的工作没少干,该得罪的人也不会少得罪。

这样的人注定难当大任。

万幸,同事都很包容我。作为科室唯一一个九零后,他们总是在不经意间温暖我的心扉。他们都比我年龄大,都比我职务高,却替我擦屁股,帮我挡枪子,在领导大发雷霆时为我求情,操心我的前途和命运,为我的利益鼓与呼。

感谢这群人,他们让我明白,把这身衣服去掉,我们都是平等的人,也是需要支撑和陪伴的人。

作为一个搞新闻的,我挺讨厌牺牲奉献这个词的。

再怎么宣扬戍边有多苦,巡逻有多累,也改变不了边防官兵身体被腐蚀的事实,改变不了他们相亲被嫌弃的无奈,改变不了他们无法尽孝的心酸。

没切身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有触动,他们或许会转发相关链接,配一句“哪有什么岁月静好”,接着坟头蹦迪、酒吧买醉,而更多人的朋友圈,连相关链接都没有。

戍边官兵并不高尚。都有着自己的小算盘,会在进退走留之间反复盘桓,西藏工资高,休假时间长,退伍费丰厚,还可以早点退休。芒康救灾时,我试图从战士嘴里套出一两句“高大上”的话,他们会坦率地说:“没法,我不来谁来呢?”

戍边官兵也很高尚。背着几十公斤的背囊,攀爬在人迹罕至的悬崖峭壁,和暗冰泥石流蚂蟥打交道,只为让五星红旗在属于我们的国界飘扬。带过一个兵,训练时不要命,受伤的血粘在秋衣秋裤上,换个衣服能扯一大块皮。

大家都是普通人,都不可能在新婚之夜抄党章,也不会把“四有”当标准处对象。也会犯些年轻人会烦的错误,站岗开会打瞌睡,训练累了也会偷懒,喝个小酒想着远方的姑娘会红了眼眶。

这些才是我想写的,无论是否自愿,环境改变人的速度远比想象的要快。大家会吐槽,会抱怨,但是绝不会退缩。

因为,身后是祖国。

自主择业,是青春的反义词。

西藏的干部,老爱把这个词挂在嘴边。

似乎,自主择业了,就能把多年来对家人的亏欠弥补了,就能把被高原折磨得支离破碎的身体恢复了,就能把自己长达廿载的军旅生涯交代了。

但人总得有个目标,尤其是在没法顺利加官进爵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时候。你没法因此看轻18年的正连,他们也曾流过殷红的鲜血。

那就只能等待钟声的敲响,等待船到码头车到站的那天。

我拍摄过无数次老兵退伍,也曾梦过那一天,我会披上洁白的哈达,选择泣不成声抑或乐不可支。

曾写过一句随笔:秃鹫啃着尸体,蓝天陪伴白云,你们所希冀的西藏,也逃不过柴米油盐的模样。

昌都没有圣洁的布达拉,也没有深邃的纳木错,她不适合旅游,但她告诉我,逃离西藏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扎西德勒。


尾声

当我还能清晰地敲出邵队长名字的时候,我就明白“西藏昌都”已经植入我的骨髓,融入我的血液,因为我没有任何其它关于他的回忆。

我之所以用了“逃”字,源于我从内心深处,始终觉得愧对这身军装,在昔日战友面前,我并非是个昂首离开的胜利者,而是个精打细算个人利益之后逃离泥潭的幸存者。

曾经,人民日报刊登了一期戍边人的面孔和双手,中青报发了一篇题为西南偏南的雄文,作为打着擦边球的守夜人,我在心酸的同时不断拷问自己的灵魂。

正如纪伯伦所言,当我鄙夷丑恶的嘴脸时,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当我侧身于生活的污泥中,虽不甘心,却又畏首畏尾。

再见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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