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L说，我想端午节回家一趟。我们的关系很微妙，每个星期我们都有固定的约会时间，一起吃饭看电影。我知道他在追求我，他也知道我在这场追求中懒洋洋的态度。
所以，我不觉得我有义务告诉他，这次回家是为了跟我的初恋，上次回家的相亲对象见面。
我从来不曾为一份感情焦灼过，我是被男人爱恋的眼光宠坏了的女王。可是那次跟学生时代暗恋对象的相亲把我过往的感情勾引起来了。
就如男人永远不会忘记第一个上床的女人一样，我忘不了那个让我第一次生出性别意识的男孩。网络的便利让我把这份戛然而止的感情续写起来。
哪怕现实中我依旧会跟别的男人约会看电影，会跟其他暧昧不清的异性互道晚安发香吻，但他是不一样的。
具体说是怎么个不一样，我描绘不出来。但是这种不一样让我觉得自己很美好，像八岁时候的皮肤，在阳光底下泛着白绒绒的光。和别的男人调情说混话的时候，这种不同和美好更加清晰起来，它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一股真诚的爱意。它们从我心底涌起来，一直烧到我浑身虚软，无力抵抗。
我告诉自己说，我要去见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刻意让自己忘掉上次在电话里提到我想回家见他时，他表现出来的迟疑和为难。
现在我已经买好了票，要把缺位了十几年的爱恋抓在手里。我激动得甚至止不住一阵阵打斗。
L要送我去高铁站，假如班车正常发车的话，三个小时候后，我就可以扑进另外一个男人怀里，享受满满的爱意。
幻想中我是去赴一场能决定我后半辈子的约，我看时间的动作越来越频繁，因为这股庄重，心情也焦灼起来，而且越来越灼人。我忍不住就开口催了：
师傅你能不能快点，我的那班高铁快到时间了。
L默默地在旁边陪着我，他大概想安慰我一下，但我肯定是听不进去的。如果不是他执意要打车送我去高铁站，如果我一个人坐地铁过去，如果他知道我回去是为了见另一个男人……
总之，我现在只能堵在路上，眼看着时间离发车点越来越近而无能为力，这一切的错都在这些如果当中。
我说，一切都交给老天爷吧！
这个想法着实幼稚，仿佛我去见了我的初恋情人，我就会如愿将自己的肉体和后半生托付与他一样。假若错过了班点呢？我就会选择身旁这个谨言慎行，小心翼翼甚至有点卑躬屈膝的男人吗？
不，我不敢这样想。
我想试着发信息给他，告诉他我班车的时间，他应该捧着一束栀子花来迎接我吧。要是放在以前，我可以把这个场景往更美好更浪漫的方向描绘，但是上次电话里面他透露出的礼貌和难为情让我记忆犹新。
是的，即使我们在网络和臆想中跟对方做了一百次爱，可这一切都要在现实里面上演了。我措手不及，而他，似乎更没有这种设想。说出去的情话再美，它终究只是说说而已。
以往我们每说起一些恋人之间温馨美好的事，都会以“等见了一定要做”来结尾。所有在臆想中无法得到满足的事，都被寄予厚望在那个誰也没提起具体日期的“见面”中。
我以为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这场见面。
但实际上我的马甲线还没有明晰地长在我腹部，我的皮肤因为常年户外徒步而粗糙油腻，没有照片里的白腻水灵。也许我会逼着自己像情话里描述的一样，早起跑步做早餐……但是我依旧没有准备好，以平行世界里最美的样子去见他。
而他，竟然没有对我提议的见面表现出我所期待的热切！
那个电话之后，他勉为其难的声音从此就长进了我的脑子里，只要我把眼一闭，那声音就一遍遍重复它自己，重复得我精疲力尽。
我知道，即使我再想怎么忽视掉它，它依旧在那里，而且越长越大。从此以后，我们之间变得不太一样了。就算我们跟平常一样说很多的情话，憧憬未来二人世界的生活，憧憬这次会面。它还是在。
它就像一条毒蛇，在我每一次飘飘然的时候阴冷冷地看着我，提醒我真相。
我要去赴的这个约，明明不是为了幸福和真相，只是为了让自己死心啊！
离发车还有五分钟左右，我终于到车站了。L还在付钱给司机，我来不及多说，背着包就往安检口狂奔。
不管赶不赶得上，我一定要用最快速度尽力一搏啊！等我气喘吁吁地来到站台时，我发现我的那班车晚点了，我还要等上一个半小时。
瞬时浑身好像抽去了骨头似的虚软无力，我坐在候车室，一分一秒地平静下来。
我手机里面有两条未读信息。一条是他的，一条是L的。我想了一下，先点开了L的，我怕他的信息让我再次陷入这种虚软无力中，如果可以晚一点，那就再晚一点吧！
L问，你赶上车了吗？一路顺利。注意安全。
过了很久，我犹豫着点开了他的信息：
亲爱的，你大概几点到，我可能没法去接你了，局里面领导安排接待客户。你到了先休息好，到时带你去吃大餐好不好？
我忍不住嗤笑出声，这声笑首先恶狠狠地嘲笑了自己一下，又嘲笑了L，最后嘲笑起他了。
原来我以为的深情，不过是在不影响他生活的前提下，顺便为之啊。
一种不需要付出代价，不用负责，随时能获得回应，又能随时抽身出来的游戏，不就是我以前常玩的把戏么？
我忘了，在那份悸动的情愫中间，隔了十七年的时空，这十七年把我从一个纯情少女变成了赤裸裸的淑女，而那个以稚嫩小手温暖我的小男孩，也早就该面目全非了啊！
对于我来说，他是我初恋美好的延续和幻想，对于他来说，我不就是那无数个只限于在网络上互撩的女人么？好一份深情呐！
那一刻，我还是我，脸蛋没变，肤色没变，身材没变，但是我的内核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我忽然明白了L的不动声色，他哪里是愚钝，他分明知道我是在赴一场山崩地裂心死如灰的约啊。
我斟酌好语气，以一种无比遗憾的口吻跟他说：亲爱的，我错过这班高铁了，好难过。下次回去不知道还能不能请到假。
很快他就回了我信息，是一个笑脸，说，没事，来日方长。然后是一长串的热吻和拥抱。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想读出点安慰和爱意来，那些表情和文字被我看花了眼，也没有更多意味显现出来。我终于下定决心默默删掉了所有跟他有关的联系方式，那一刻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扶在八岁的我额头上的手的温度。
原来这么久以来，我心里面某个角落一直都珍藏着这个温度和触感。是的，我已经越来越成熟淡定，我也获得了男人越来越多的注意和倾慕。但是我感觉很寂寥。我能记住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但是我不敢忘掉他的温度。我怕一忘掉那双手，生活里就再没什么好事情让我去想了。
忘掉它们我心里就没一块好地方了。过去，在我还懂得爱一个人，说不出我爱你这样的话的时候，我心里尽是好地方，现在它们一块块的都没了。
不是我丢了它们就是它们丢了我。我的心里没那么大的地方，爱我的男人一直都很多，我搁置不下他们全部，只有不断地丢掉。我不知道男人们被我丢掉后会对我干些什么，会说我些什么。
即使知道我也不会跟他们计较。男人们爱我的桀骜不驯，爱我风骚而毒辣的眼神，爱我丰满的胸脯，爱我结实的臀部，爱我偶尔深情却坚硬如铁的心。他们爱我身体的一切，除了我。
所以我才会一边享受和欣赏他们的爱而不得，一边恶意满怀地鄙视他们，鄙视所有爱上我的男人。
今天，这些玩弄和鄙视以成千上万倍的力量，回赠与我了。
那个我自认为最懂我的人，那个我几乎忍不住要付出真心的人，正噙着一丝似曾相识的笑，温暖而冷漠地望着我。
高铁站的墙面光滑如镜，上面映着的女人，泪流满面，一如相亲那天看到的笑脸那般鲜明强烈。
我抬起头来，让眼泪流了一小会，迅速擦干了脸，掏出粉饼补了妆，又留了点憔悴可怜的神情在上面。女人装强大难，扮弱小，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我倚靠在L肩上说，还是没赶上车，算了回去吧！好累……
L把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他的衣服上有一股洗不掉的油腻味，那是我不喜欢的人才有的味道。我相信一个女人的嗅觉，它在我心性还未明晰时，就做出了准确地判断。
身边这个男人矮小普通，他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表示要平庸作对的地方。此时他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口袋里还准备了纸巾，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揽着我的肩，他为我忽然冒出的软弱和亲近露出窃喜的神情，又怕我发现而竭力克制住自己。
在他这种情绪挣扎的时候，我猛然发现了他最大的优点，眼前这个人，永远不会使我产生爱情，也永远不会使我产生这种心如死灰的悲哀。
是他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