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父亲已经逝去二十年了。
父亲刚走时,一个同学闻讯,写信安慰我,信中也提到他父亲的去世。
时至今日,我仍记得他说的:“父亲刚走的时候,还没有觉得什么。可一天又一天过去,熟悉的家、熟悉的场景,往往‘爸爸’一句出口,才惊觉他已是无法回应。那时候,心痛的感觉是日日加重,思念如虫在心慢慢噬咬,那个窟窿始终无法填补、无法愈合。”
刚开始,我不是很明白,虽然父亲已经离开人世。
总感觉父亲不过是出了一次差而已,心中有想念,却也有隐隐的盼望。
过了一个月,我的生日到了。
那天,我下班回家,打开房门,屋里一片漆黑。
已然没有往年我过生日那般灯火辉煌、满屋饭香、以及亲朋好友和大蛋糕。
我呆立了几分钟。
突然,一股悲恸涌上来,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铺天盖地地向我扑来,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那个,那个世间最爱我的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啊……
那个,那个一直在生日那天,能给我做满满的一桌菜的人再也看不到了啊……
那个,那个从小到大,舍不得我吃一点苦的人,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啊……
那个,那个一直说要呵护我呵护一辈子的人,再也呵护不了我了啊……
……
黑暗中,再也没有那个一听见我哭声就赶紧跑出来抱着我、哄着我的那个人,我再也享受不了他的温暖了啊……
夜越来越深,我也从嚎啕大哭慢慢呜咽低沉下去,那种永无再见的绝望与彻心的冰凉的感觉,占据了我的心。
刹那间觉得天塌了,那个,那个一直一直为我撑起一片天的父亲,从此以后,,就是生死两茫茫,相见遥无期了啊……。
我哭得痛彻心扉、声嘶力竭,直至最后,勉强起来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我以为,睡一觉起来就会好了。
然而,我却不知道,等待我的,却是更深更重的思念与日复一日的回忆。
金庸在《倚天屠龙记》的后记中写道:
“这部书情感的重点不在男女之间的爱情,而是男人与男人间的情义。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之情,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得也太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所以说,“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这句话是《倚天屠龙记》真正的结尾。
这段话其实是在极为隐晦地表达他的丧子之痛。
在他写这篇后记的5个月前,他的长子自杀了。起因是金庸夫妻不和要离婚,在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长子查传侠不同意,并且在一次与女友的争吵之后,性格软和的他无以排解,一死了之,时年十九岁。
死的人是一了百了,活着的亲人却是无休无止的伤痛。
一句“那时候我还不明白”,道尽了金老先生那深埋于心底的无尽的感伤和至痛,还有那深入骨髓的遗憾与惆怅。
那种失去亲人、血脉乍断的剜心噬骨的痛,是外人无法能感受到的。
02
而后没过几天,就到冬至了。
从幼年直至成人,每年的冬至,父亲必亲手为我们兄弟姐妹准备一席丰盛的晚宴:松鼠桂鱼、荔枝肉、八宝饭……,吃过饭后,父亲就为我们搓圆(所谓的搓圆,其实就是如今的元宵)。
第二日一早,父亲等我们起床了,就端上他亲手做的、早已煮好的汤圆。
那白胖圆绵的汤圆、那甜香软糯的滋味,就那样定格在我们的童年记忆里。
长大后,哥哥姐姐陆续成家的成家、外出工作的工作。好几年,都是我和父亲两人相依相伴过节,即使是那样,父亲也不可省略过节的每一步骤,他说:“人可以少,礼不可少。”
所以,照样是满桌的酒菜、照样是饭后搓圆……,一点也没有因为家中就两个人的缘故,而省略一个环节。
那年的冬至节,我是一个人过的。
一样的屋子、一样的家具、一样的餐桌,不同的是,少了一个人。
我坐在那张大而圆的餐桌前,桌上,是一碗从超市买来的元宵,一样的软糯滚圆,吃在嘴里,却索然无味,因为,那不是我所熟悉的父亲的味道……
我一边呜咽低泣着、一边混着眼泪喝下了元宵汤,而元宵,就咬了一口,再也吃不下了。
那晚,我照样什么也没有吃,还是昏昏而睡。
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痛苦,因为死去的安静地走了,却把缅怀的痛苦留给了继续活下去的人。
有时候,失去至亲的那份灵魂深处的孤苦,是外人永远无法明瞭的。
世间事都是如此,没有经历,就没有感同身受。看外人如何悲苦,可以为之怜悯、可以为之忧伤,但那种灵魂深处的悲是无法明瞭。
04
我有十多年没去看过父亲了。
前几天,大哥从外地回来,招呼我一起去看看父亲的墓。
今日,阳光难得的和煦,风也柔、云也静,正是春日好时光。
我和哥嫂们走到父亲的墓前,一切都是二十年前的旧模样。
父亲与母亲的墓,照样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墓前不远处的湖水,照样是平静地不起波澜,风吹过来,树枝轻轻摇曳,一阵簌簌轻响,宛如父母亲在世时的轻声低语聊天般。
我拿起锄头锄草。
姐夫说:“小妹锄草的样子好熟练,是不是小时候经常干农活?”
我边锄边说:“那可不对,六个兄弟姐妹中,我最幸福了。哥哥姐姐们都干过农活,我是一点都没有干过,因为,爸爸妈妈最心疼我这个老闺女。”
哥哥冷不丁地插了一句:“你哪幸福了,在我们这几个做哥哥姐姐的看来,你是最苦的,打小没了妈,再大点,又没了爸。我们几个心里想起来,就难受着呢。”
这句话,如闪电般一下子击中了我的心。
突然间,我泪如雨下。怕被他们发现,急忙把头再往下低点,任由眼泪撒在草间地里。
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
时隔多年,我却始终不敢面对我的思念与回忆,也始终不敢与人深谈我的父亲。
父亲,在我心底始终是一道深至心底的疤,不是不孝顺,实在是不敢揭开这道疤,一揭开,我就无法自已。
一直以为,时间是最好的疗伤剂。
但今夜,我才发现,时间,在亲人血脉之间,失去了作用。
正如现在,我嚎啕大哭、泣不成声、停笔好几次,每每要痛哭一场,歇好一会才能缓过来,然后敲下一小段,而后再继续流泪、哭泣。
如此周而复始。
好像要把这二十年堆积的眼泪,要在今夜全部流完似的,要把那么多年埋在心里的苦,要痛痛快快地哭完似的。
在刚开始写的时候,我真不知道会如此地难过到无法自已。
因为,直到今日,我才明白那句话: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怆绝。
原来,不是不想念,是因为太想念,所以一直埋在心里,不敢触碰。
安葬父亲的那座墓,不是在千里之外的,而是就在我的心里啊。
那份凄凉痛楚,太过怆绝,所以不敢想、不敢念。
05
周国平说:一个人无论多大年龄,没有了父母,他都成了孤儿。
老舍说: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即使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
那颗失去了父母的心,从此没有了安定。
所有的成长都经历过痛楚,无论轻重。
从不明白到明白,往往都有一段无法忘记的经历,无论是甜是苦、是悲是喜。
年少时好看书,喜念诗。可那些念过的诗词,读过的故事,哪怕已经深深地刻在脑海中了,可依旧是不明白。
直到在生命里的某一天,那些别人的故事变成了自己的人生,那时,才忆起这些诗文,莫名的悲哀才涌上心头,不能自已,才大彻大悟,醍醐灌顶,仿似大梦初醒。
人,唯独走完一段路后,再回首时,才能彻悟走过的那段路的意义。
《论语·子罕》如是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