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族从前都住在老庄上,二十年前,我家先从老庄搬走,在村里的马路边上起了两层楼,从此以后,我便和我的童年分离了。
我家在老庄的房子后面就是我们家族的打谷场,一个轧地平整的椭圆形空地,周边堆了各家从草山的松树底下薅来的松针,都用稻草盖着,结结实实地码在那里。
一般打谷子都赶在黄昏的时候,初秋的夕阳挂在西边天上很久才落,天空绚烂的像多彩的宝石。我们这群孩子都积聚在打谷场上看热闹,晚饭还没开,可以抓紧这个空隙好好去玩。
地面的燥火迟迟未散完,热气蒸腾在谷子上,我们嗅着新鲜的稻草香,躺在刚刚堆好的垛草上。
秋收那段日子最担心老天爷下雨,趁着天气好,赶忙着把谷子打好。我们家族有一头老水牛,春天用它犁田打靶,它歇了一个夏日,这时节便被套上栓,拉起那个圆柱形的石滚,一圈一圈地在打谷场上轧谷子。
我们在尚未成型的几个垛草堆间爬上爬下,有好多红色的蜻蜓在我们头顶上飞,它们并没有列好队形,满满地半边天都是,场面太过混乱,我都担心它们要撞到一块去。
红蜻蜓飞的很低,一个半大孩子伸手都可以够着它们,我想它们比我们更久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也许这才是它们的家,而我们只是一些入侵者。
夏天,在角落里很容易找到蜘蛛网,折一根柔软的柳枝,把它圈成一个椭圆形,绑在另一根树枝上,拿着这个圈到处沾蜘蛛网,一层一层的黏上,不消一会,一个捕蜻蜓的工具就做成了。
举着这张网,左右摇晃手臂,往密稠的地方去,红蜻蜓受到惊吓后胡乱飞舞,总有一两只会粘在网上。然后轻轻地把蜻蜓取下来,用细细的白色纺线系在蜻蜓的尾巴上,放开它,让它自己飞,而我们则跟在它们后面追着跑,就像手里拽着一个风筝,随风摆动。
一般等到这只蜻蜓飞的有点累了,就松开它,让它自己飞走了。我们这样捉到的大多数蜻蜓都是红色的,其它颜色的也有一些,不过好像只有红蜻蜓喜欢聚集在打谷场上,且偏偏在黄昏的时候是最多的。
这样捉几只,天就快完全黑了,打谷场上也开始更加忙碌起来。老水牛在前面拉着石滚,哈气的声音越发沉重,有些体贴的赶牛人,中间会让它先休息一下,嚼几口刚打出来的稻草缓缓劲。
去年我赶在七月半前回了次老家,有些早稻已经在田里被收割机直接收了,稻穗也在田里脱了粒,再也用不上打谷场了。我们家族的那个打谷场好些年前就被杂草覆盖了,轮廓也模糊地认不出了。只是那个石滚还在,掩在一簇草丛里,生了许多油光水滑的青苔。
我从老庄回去,如果走大路,必要经过那个打谷场,可再也没见过那么多的蜻蜓,红色的更是少了,这些年,也不知它们到底去哪里了。曾经我以为这是它们的老家,原来是弄错了,家会跟着根走的,哪里有根,哪里就是老家。
成年以后我偶尔会想,如果当初我们不搬家,是不是我的童年会更加长久一些。回忆会满溢在我的记忆里,让我在异乡时可以拿出来反复咀嚼。
天这会真的黑透了,打谷场上劳作的人们已经歇下了,男人们打起了鼾声,孩子们睡着了,小手蜷缩着像是握着什么。夜静静地,偶尔有几只萤火虫飞过,而那些红蜻蜓也早已飞走了,想必是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