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蚕》
四、五岁时,母亲领着我养蚕,不为缫丝,只为给我的童年增加些趣味。
那时农村苦,吃饱肚子是第一要务,母亲的双手揣在泥土里,能抽出点时间陪我,已经是了不起的事了。母亲干活舍得身子,栽秧、割稻、锄地、挑担,都是把好手,累得哼嗤哼嗤也没听过叫苦,只是在睡梦中,我常被她压抑的哭声惊醒,伸手一摸,母亲的脸全是泪水。我记事早,那一手的泪水我记得牢牢的,至今仍是湿重得很,挥之不去。小时,夜晚是我最怕的时间,黑天、母亲的抽泣声,笼罩着我的世界,我以为母亲一定痛得难忍,唯有痛才能让人哭声不止。母亲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在外地工作,爷爷、奶奶年迈,我和妹妹嗷嗷待哺,田里的活一天也眈误不起。母亲走路一阵风,手从没见闲过,起早贪黑,在三间破草房内外,旋出一阵又一阵风声,吹得尘埃乱飞。
母亲还是带回了蚕,是从县城带回的。约有十几条,我是不识数的,刚过一眠的蚕,捧在手心,冰冰的凉,白得耀眼,足以让漆黑的家多出些亮色。我对蚕有天生的好感,真的把它们当成了宝贝,手心一握,亲和而有份量。母亲用慈爱的目光看我,点着我的额头,要我好好养,养多了抽丝,就有丝绸穿了。我没听得明白,但知蚕是好东西,如虫,却和树上、草里的虫不一样。
蚕吃桑叶,母亲告诉我,带着我去摘,摘下了,小心擦干净,才放进养蚕的纸盒里,做得仔细周到,绝不像做田里活的风风火火。村里有桑树,多是自生的,风吹雨摇,也长得有模有样,蚕不缺吃的,母亲顺手摘来,或我踮起脚尖采的,堆在纸盒里,蚕如饿死鬼投胎,吃不够,似乎也撑不坏。我的恶作剧来了,试着采来槐叶、楝叶、榆叶等等喂蚕,蚕饿得吐清水,抬着头碰也不碰。母亲告诉我,蚕不吃这些,这些叶苦。
我的实验,还是有收获,除了桑叶,蚕们吃柘树叶,长刺的柘树长在田埂上,低低矮矮,叶子好摘,四五岁的身高,对付绰绰有余。柘果红了也可吃,酸酸甜甜。柘树我对它无好感的,调皮时,母亲老拿它长刺的枝条吓唬我,尽管高高举起,从没落在我身上,但长长的刺已让我心惊肉跳。蚕吃柘树叶,一报还一报,我的心中解恨。
一天,蚕突然停止吃食,吓得我惊呼,虽然人小,我也知不吃东西,是会死的。母亲告诉我,是蚕睡着入眠了。果然,过了一天半日,蚕伸了个懒腰,蜕了层皮,陡的长了一截,又吃得欢,沙沙沙,如一场雨匆匆的下。当蚕再次入眠时,我的心安定得多,只是少了件事,不要采摘桑叶,手兀自无处送了。
白亮亮的蚕开始上架了,它们吐着细细的丝子,不久一个椭圆形的家就造成了。
我等着蚕蛾破茧而出,母亲说出茧的蚕长了翅膀,下过籽就会化为蝴蝶飞去。幺蛾子出茧了,它们肥硕或清瘦,却没有蝴蝶的形状,我第一次对母亲的描述有了质疑。
四、五岁的养蚕经历随着下籽、蛾飞告了一个段落。我那时感觉最深的是母亲带着我采桑叶、喂蚕的过程,此时的母亲更像母亲,此时母亲的时光是我的,许多夜晚我都睡得沉,没听见她压抑的哭声。
母亲年迈时告诉我,她的童年也是养过蚕宝宝的,家境好,家中的大小姐呢。只是后来家境沦落,陷入了苦难中。这其间的故事,迷离得很,母亲不愿多说。不过,我记下了母亲一脸的泪水,还有肩上挑着沉重的担子,一手牵着我的场景。当然,带着养蚕的画面要柔和抒情得多。
六、七岁时,我开始独自养蚕,养得多,放在筛子里养,白白的一层。从蚁蚕,到一眠、二眠、三眠蚕,最终上架成茧,收了一大篮子或红或黄或白的茧子。母亲用水煮了茧子,开始缫丝,丝长长的,母亲绕呀绕的,一个个丝团子出落得圆润光泽。母亲说,有时间到城里去,换了绸布,做件好褂子。给谁做,母亲没说,我也没问。
一个蚕茧单丝三千米长,母亲说这话时,我已可数到十,对三千米无概念,但知道很长很长。
之后日子,是否养过蚕,我真的记不住了。问母亲,她也说,记不清了。
2018.0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