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于我只是一个词汇,是没有任何实质的概念的,因为我的一生从来没有体会过什么是母亲。自我呱呱坠地那天起我就被送到了奶奶家,我的一生没叫过妈妈。
张开眼,看到的就是奶奶,以为她就是妈妈。我是被她喂着奶粉长大的,没喝过一滴母乳。她告诉我,我是七个月出生的早产儿,出生时没什么头发,甚至手指都还连在一起,像个小鸭蹼。她很担心我活不下来,因为那时也没什么暖箱。她说,出生时我的体重是六斤,其实比起现在的有些早产儿也算是个儿大的了。
我没有满月照,因为不足月,脖子软支不起头,所以我的满月照其实是出生三个月以后照的。
奶奶告诉我,从小我就是个胳膊长腿长的孩子,眼睛很大很亮,看起来很机灵。不过就像她担心我活不下来一样,她总担心我长大了会是个傻子,因为妈妈怀着我的时候吃了很多的药,加上又不足月。
我小时候的确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我的童年是被奶奶捂大的。我一岁多得了肺炎,一直到我七岁上小学。因为总是咳嗽,有时不能躺下睡觉,奶奶就总是坐着把我搂在胸前。
我现在还能清晰记得从公共汽车站走回家的那条小路,我总是趴在奶奶的背上,她背着我去医院看病的那条小路。我在她背上唱着儿歌,奶奶总爱问我,大莉莉长大后想干什么呀。我懵懂的知道奶奶是我最亲的人,我说,奶奶,等我长大了,我孝顺你,我给你买好吃的,给你买鸡蛋吃。
我慢慢长大了,我没有变成一个傻子,反而成了一个聪明的小姑娘。奶奶带我乘坐公共汽车时,我总是倒拿着童话书有模有样儿地念,奶奶知道其实那都是我自己背下来的。她说,当时车上的人都很喜欢我,夸这个小姑娘真可爱。
妈妈的故事也是奶奶讲给我听的。我只依稀记得她扎着两只马尾辫站在我的床头,已经恍如隔世。这个形象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要不是长大后看到她的一张照片,我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我没出生时她就出工伤事故把胳膊压断了,做了几次手术都没有做好,那个年代的医疗技术肯定比不上今天。她怀着我时就一直在治疗,我也是在她拖着一条伤胳膊的情况下出世的。那年她才23岁。
出生后六天,我就被爸爸送到了奶奶家。我是孙辈中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个女孩儿,爷爷奶奶十分疼爱我。奶奶没有女儿,她自己生了三个儿子。
直到四年后小妹妹出生的仅一个月后,妈妈年轻的生命被终止在了那一年的冬天。
我还记得那个夜晚,奶奶搂着我坐在床上。大爷大妈回来后都低垂着头,他们说淑敏出事了,爷爷和他们匆匆赶往了医院。奶奶仍然搂着我坐在床上,当时我很害怕。
见妈妈最后一面是在殡仪馆里。奶奶拉着我,大爷大妈拉着大妹妹,我们两个站在人群中,抬头看看站在我们身边的大人们。我没有哭,我和妹妹钻在大人的腿下甚至还在笑。那时对死亡没有概念,我也不记得我看了妈妈最后一眼。
妈妈因为一场交通意外死了。留下了身后的三个女儿,四岁的我,两岁的雪梅,和刚出生的秋月。还有一个年仅29岁的我的爸爸。
雪梅上了小学后也被爸爸送到了奶奶家。秋月在妈妈去世后不久就被送人了,爸爸十几块的工资实在养不起我们仨,妈妈的死也只赔了七百多元。送走秋月的那天我也是有记忆的,总是记得那只带有粉色印花的浅蓝色暖瓶。
我们再也没见过秋月。后来听说,秋月长得很像妈妈,也是一双细长眼,圆方脸庞,白白的皮肤。再后来,爸爸每次出差路过天津时,总是对着秋月被送走的那户人家的方向痛哭流涕。
然而,尽管没有了妈妈,我的童年仍然充满了温暖与快乐。因为我有了奶奶和爷爷,他们经常说,大莉莉就像我们的眼珠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我甚至在他们的溺爱中成长着,不过奶奶经常告诉我要做一个要强的人。
小时候喝中药时,奶奶总是说,大莉莉最坚强,她教我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这句话。我每次都一边说着一不怕苦而不怕死,然后伴着一个长长的“喝”字,一碗汤药就被我灌进了肚里。
上了小学,我也是个要强的孩子。上了中学,上了高中,我的学习一直都很好,还当了班长,团支书。我从小就喜欢语文课,写的作文有时会被学校广播诵读。每次开家长会,老师总会表扬我。这也成了奶奶的骄傲,甚至她年老以后还总是经常跟人叨唠我那段上学的经历。
我曾经问过奶奶,您希望我长大后做什么呀。奶奶说,我没希望什么,就是希望你长大后能挣钱养活自己就行,因为你没妈,万一我死了,没人管你。她甚至告诉我,她觉得我长大后当个售货员也不错。
当然,我没有成为一个售货员。我后来上了大学,学了自己喜欢的中文专业。毕业后,一直在外国公司工作,组建了自己的家庭,生活上没有什么问题。她希望我的我做到了,我长大后做到了自己养活自己。
看着奶奶一天天老了。爷爷去世后,奶奶一个人留在了家里,妹妹特意为奶奶带回一只白色猫咪陪伴她。
我每天忙着工作,没时间经常回去陪着她。尤其是嫁人之后,我就搬出了原来的家,只能一周回去一次看她。
每到周末,奶奶就特别盼着我们都能回去。她会早早的让阿姨开始准备午饭。我们中午一到,一大桌子菜就被摆上了桌儿。奶奶看着我们吃得开心,她也很开心。
奶奶自小就偏爱我。小时候我身体弱,她总是让我少干家务,她让妹妹还有堂弟去院子里拎着桶打水,让我站在门后面隔着玻璃看着他们。弟弟妹妹们有时会有意见,奶奶就说,你姐姐身体弱,你们就多干点儿。
长大后仍旧如此。每次去奶奶家吃饭,她总是偷偷为我留上一些好吃的,等我一个人去时再拿出来给我吃。其实堂弟和妹妹都知道,但是他们也知道奶奶最疼我。
奶奶的晚年是孤独的,我很遗憾自己没能多陪陪她。现在想想,她真的很孤独。
爷爷去世后,奶奶就成了空巢老人。除了阿姨一天三次给她做饭,大部分时间是那只猫咪陪着她。
每次阿姨来,她就使劲儿拉着人家说话,总是叨唠个没完。我经常让她少说一些,可她总是喜欢说。她还经常给我打电话,一点儿小事就给我打电话,我知道她一个人在家闷,就在电话里陪她聊一会儿。
奶奶开始自己找乐儿。看看报纸,看看书,她居然开始写自传,还为我写了我的儿时传记。即便里面有很多错别字,但是我知道她怕我忘了自己的身世,想让我们记住我的妈妈。她还剪纸,剪了蝴蝶,还按着我们每个人的属相剪了猪,鸡,狗。她还用着家里丢的东一支西一支的圆珠笔画了许多美丽的花朵。她说等我死了,这就是给你们留的念想儿。
现在看到这些,满纸都透着一种寂寞。
一天,奶奶突然给我打电话,她说,雪莉,你带我去看看病吧。我知道要强的奶奶很少开口麻烦人,她知道我工作忙,一般小病都是自己凑合着吃些药,她总是喜欢自己挺着。
这次,她一定是生大病了。
我请了假。她一见我就让我看她胳膊上一块一块的紫斑和红斑,还伸出舌头让我看那上面的青紫的血斑。她说,我可能血液出了问题。
我带她去了医院,验了血。医生告诉我,是急性白血病。医生说,这么大年纪别化疗了,回家好吃好喝养着就行。
当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和妹妹商量着先别告诉她。可奶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奶奶一直是个坚强的人,她说,没事,你们就告诉我吧。我们把实话告诉了她。
奶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害怕,她让我们带她去医院治疗。
奶奶住院了,医生给她进行了小剂量的化疗。看着平时能吃能喝,嗓门儿很大的奶奶就这么一天天衰弱下去。而我还在每天忙着工作,没有做到每天陪着她。
奶奶一点儿没表现出对死亡的恐惧。她把她的三个儿子分别叫到病床前,她说,亲情最重要,让大家搞好团结。在病床上,她尤其爱提当时宣传的北京精神,尤其让我们做到包容,厚德。
一天,奶奶告诉我,我想出院,我想回家看看。我们给她办理了出院。
那一晚,我没有回自己的家。奶奶说,你留下来陪陪我吧。那一晚,也是很长时间以来我和奶奶单独的相处。我特别想让奶奶给我留些话。
奶奶后来由于肺部感染,咳嗽得很厉害。一整晚,她没有躺下,因为她已经躺不下了,她就那么坐了一晚。
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只有我们两个人。仿佛她又搂着我在她胸前。这一次,是我让奶奶靠在了我的胸前。
奶奶并没有跟我说很多的话,她说,你这孩子一直都傻,我死了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这一晚,也是奶奶住在自己家里的最后一晚。
第二天,奶奶就被再次送回医院,进了ICU。她在弥留之际告诉我们,万一不行了,别给我插气管,就别再救我了。直到最后一刻,奶奶还是如此要强。
我最后一次去看她是在她进医院的第二天,奶奶躺在ICU那张看起来很局促的床上,她已经完全没有力气说话,我怕她认不出我来,我叫了她一声“奶”。她睁了睁眼睛,我拉着她的手,她说雪莉,你来了。这是奶奶在这个世界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的奶奶走了,去了天堂,终年88岁。我知道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我多想再叫一声奶奶,可她再也听不到了。
奶奶去世后的几个月,她养的猫咪大白也因年老死了,它整整陪伴了奶奶十二年。我知道,大白是去天堂陪奶奶了。
- 谨以此篇献给我的再生母亲,我的奶奶孟庆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