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秦见初
路过系列之陆爷
陆爷来的时候罕见地拖着一个行李箱。我正坐在床上看《古罗马一日游》。我说:“如果你约到人去石宝山,把我也叫上。”
“我是新来的,应该你带上我才对呀!”
于是第二天上午,我们两个人结伴去石宝山徒步。一路上都在聊天。我像是灵感迸发似的讲一些俏皮话,而陆爷总是慷慨地回之以笑,让我感到很自在。我喜欢能够被我逗笑的人。
陆爷是个女孩,但不是那种因为长相而另辟蹊径走中性路线的女孩。她留着长发,背一个粉红色的双肩包,宽檐帽上别了几朵路边采的野花,倒是颇有女人味。为了和“陆爷”这个名字相称,她偶尔讲点脏话。第一次是因为爬山太累,她还向我预警,说实在憋不住了,想“爆粗口”。我说我不介意。脏话用她好听的声音讲出来,语调、重音都和通常的存在微妙的差异,仿佛她是在讲一种外语,有几分类似女扮男装的俏皮,也有几分向男权世界撒娇献媚的意味。
有一次我们坐在石头上休息,她直接拿起我的水就喝。我非常诧异,险些伸手去抢。她的这一举动抄近路似的一下子洞穿了好几层隔膜,让我对她更觉亲近。
“你在前面一会儿说这里凉快,一会儿说这里有风,就是想骗我一直往上爬!”
“被你看出来了。”
“如果是和一个女生,半个小时前我们就掉头了。”
回的路上又快又轻松,陆爷大步走在前面。我发现我的草帽上也插着几朵野花,心里一动,把它们取下来悄悄扔进了路边的草丛。
通往石宝山的路有一道拐弯,长着三棵大树,树上的叶子一块黄,一块绿,黄绿相渐,仿佛开了一树的花。再一次经过那里,我们远远望见树上的黄叶比去时更浓了。风阵阵吹过,数不清的落叶像一只只黄色的蝴蝶被惊动,从枝叶间飘散而下。
晚上我和陆爷加上同住多人间的一行五人搭伙吃饭。我把他们带到翕庐。我问老板娘可还记得我,满以为可以和她攀攀交情,好让同伴们对我刮目相看。没想到她带着茫然的微笑看了我好几秒,还是没有想起来。
有个一直咳嗽的女孩,戴一顶黑色棒球帽,帽子上有一颗红色的五角星,上身穿一件导演马甲,手里拿着一台尼康单反相机。她头一天来的时候我就留意到她,神情、举止莫名特别。吃饭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刚从高中毕业,十九岁。
女孩身材娇小,我们纷纷拿出一副过来人的口吻互相附和着打趣她。
“不着急,”陆爷说,“将来还会再发育的。”
穿蓝色冲锋衣的男孩说:“一会儿多吃点饭。”
她不恼不羞,说:“我早就放弃这个奢望了。”
这个小不点和曾经年轻时的我们一样,心地单纯,富有热情,对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见解,对未来抱着明确而笃定的希望。她说她一定要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导演专业。
“难怪你穿一个马甲,”我说,“还有这帽子,确实有点那个意思。”
“这帽子是路上买的,”她说。
“我的帽子也是在路上买的,”陆爷说,“我一路上买了三顶帽子。”
“我买了五顶。”
穿冲锋衣的男孩大学毕业一年多,是辞职出来旅行。他和这个女孩在大理就认识了。他们各走各的,结果又在沙溪碰上,接下来都要去丽江、香格里拉和拉萨。我看他的样子多半是想和她结伴同行,不过女孩说出来的话让我都心痛了一下。
“旅行就该独自一个人走,”她说,“和别人呆久了容易产生依赖。”
她来自深圳,从昆明开始一路上只搭顺路车,独自一人,并且还将这样一路走下去。据我的观察,女孩子都喜欢搭车。在这件事上,她们有先天优势。有一次我听一个小伙子不无嫉妒地说:“我要是个司机,也愿意有个美女坐在旁边,一路上可以聊聊天,不聊天闻着也香。”
点的五个菜都被吃得精光,这是从前上大学时全班同学用班费出去聚餐时才见得到的景象。最后剩下小不点一个人在吃,我们加了个青菜。
“这是我出发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她说,“真心好吃。”
晚饭后我和陆爷两个人去了麦秋书吧。
在沙溪,夜里没有什么去处,十一点钟,多人间的住客就纷纷关掉床头灯准备睡觉了。没有人聊天,小不点不时地咳嗽。黑暗中,我听见有人从床边经过,开门出去了。不久,咳嗽声在外面响起,穿过寂静而显得辽远的空间传来。
我套上衣服下楼。公共区早已熄灯无人。我看见她坐在玻璃门旁边的公共电脑前,依然穿着那件马甲。
“原来你是在这里啊!”我说。
她的视线在我身上停了片刻,“嗯”了一声,又继续忙她的事情。
我走到院子里,一抬头,望见满天的繁星镶嵌在深邃的黑暗中,仿佛无数只调皮的眼睛,清澈干净地看着我。我低下头,它们便开始窃窃私语,窸窸窣窣,好像是在议论我。再一抬头,它们瞬间咬碎了没有讲完的字句,紧闭嘴巴沉默不语,仍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去了趟厕所,上楼的时候停下来对小不点说:“你要不去加件衣服吧!”
“我已经穿了保暖内衣。”停顿了一下,她说:“谢谢。”
我躺在床上,听见她还在咳嗽。
第二天,我在盥洗池边刷牙,她走过来对我说:“晚上好!”我让开给她洗手,问她白天去哪儿玩了。她说她计划去拍过路车,在路边等了一下午结果发现等错了地方。我发现她脸上总是一副好像在努力显得严肃,却又绷不住随时有笑绽放出来的表情。我正想再说点什么,她转身走了。
星期五上午,我和陆爷骑着山地车去白龙潭。
公路平整,骑起来如顺水行舟,令人心情舒畅。我在后面,视线不由自主地滑到她的腿上。下坡的时候,风突然将她的帽子吹翻,从头上掉下来,她条件反射似的将手一伸,竟抓在帽檐上——接住了!她兴奋地回过头冲我大叫:“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白龙潭是沙溪镇的饮用水源。它在我们的期待中不断缩水,相当于从西瓜缩成苹果,又从苹果缩成葡萄。因为我们一路上都望不见它的踪影,还走错了一段路。最后发现它原来是一粒葡萄干。
潭水清澈,几条一鞋之长的大鱼在水底缓缓移动。只有我们两个人,四周静悄悄的。排水口的流水哗哗作响。周围有一种凝滞的气氛,仿佛在期待我和她之间发生点什么。一对外国男女也来到这里,看了一眼就走了。
每逢星期五是沙溪赶集的日子。回到镇上,正值集市最热闹的中午时分。每个背篓里都装着东西,有的背篓上面再搁个大纸箱。大小商贩都把摊位摆在路中央。一个农妇几乎是沉醉到她的角色中去了,热情地冲我挥动手中的一小把鱼腥草。
“三块钱一把。清热去火,好得很。生的也能吃。”
她折下一截塞到自己嘴里,又折下一截递给我。
“好得很。”
我尝了尝,果然有一股逼真的鱼腥味。
我甚至看到一个老妇人在卖几根草绳,别无他物。
这种间歇式的集市让人着迷,它带有几分冲破日常的狂欢性质,少数民族妇女鲜艳多彩的服饰还增添了几分节日的气氛。每个人都参与其中。相比那些摇摇欲坠、朝不保夕的古建遗迹,这才是真正的古风犹存。
下午,和头一天一样,陆爷靠在床上听歌、吃零食、打盹、给家里打电话。陆爷是宁波人,刚从大学毕业,工作做得不如意,辞了。她在出发前就买好了几天后从昆明回宁波的机票。她说她后悔死了,是特价机票,不能退也不能改签。她问我的书还要多久看完,要我送给她做个纪念。我说好,翻书的手指随之潦草起来。
窗户大开着,阳光从外面倾泻进来,照在我们偷摘回来的柿子和玉米棒子上。楼下的院子里有人在谈笑,有人弹起了吉他。旅舍的两条大狗突然“呜——呜——”地大叫起来,一唱一和,把楼下楼上的人全逗笑了。
傍晚,我和陆爷坐在院子边的长椅上吃橘子。她分给我一粒耳机。很久以后,我在敦煌的夜市上又听到过这首歌:
“就在这一瞬间,才发现,你就在我身边……”
她把双手展开给我看,两只手的虎口都破皮了。她说是骑车弄的。骑车怎么会把手弄破呢?她说她也不知道。她问我有没有创可贴,我说没有。
唉!单身的日子过得太久,我连怎么向女孩子献殷勤都生疏了。创可贴,药店里是有的。
后来我靠在床上看书,听见陆爷在院子里笑,向穿冲锋衣的男孩谢他的创可贴。白天我见他拿回止咳糖浆、感冒胶囊一堆药,大吃一惊:“你也被传染了?”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房间里的人都躺下以后,这个男孩还在忙——给小不点递水送药,嘘寒问暖。我第一次见一个男人可以温柔体贴到那种程度。同房间的人都一声不响,听他一个人不停歇地讲了至少半个小时。
至于另一个当事人,她躺在床上,极简省地做一些必要的回应。房间里恢复宁静之后,我又听见这个小不点在黑暗中开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