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无法下船的人

看完《海上钢琴师》后,我一直在想1900为什么不肯下船?

有人说他对未知的世界感到恐惧,他缺乏安全感,离开了那条船,他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也有人说因为大海是他音乐灵感的源泉,离开了大海他将失去创作的灵感。

1900的心是极度纯洁的,他没有被那些怀揣美国梦的凡夫俗子所侵蚀感染。财富名利不能引诱他下船,连那么心动的爱情都不能使他触及陆地一秒。他坚守着最后一块心灵的净土。很多人为他的执着而感动涕零。

真的是这样吗?

然而1900让我看到的只是一个懦弱的畸形的钢琴天才。如同他在片尾中对好友所说的那些话,他想象着,在即将到来的爆炸中失去了一只左手,有人帮他找到了两只右手,而不是他需要的左手。他没办法挑剔,有总比没有好。于是他成了一个拥有两只右手的钢琴师。

这只失去的左手代表了什么?代表他人生观的残缺。他出生在海上,是一个被遗弃在头等舱的孤儿,他这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海。海就是他的家,他的摇篮,他的整个精神世界。他从来没有见识过陆地。他的世界里只有大海,没有陆地。

在他的认知世界里,陆地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充满着欲望与不谐,恐惧与陌生。他自以为读懂了船上所有人的心理,他在想象中猜测那个未知的大陆。然而这一切都只是片面的理解。他没有亲自体验过完整的世界,就这样给陆地下了一个狭隘的定义。犹如管中窥豹。这些都与他的成长经历有关。在他很小的时候,1900问他的养父:“妈妈是什么?”老丹尼是一个贫穷的司炉工,没有什么文化,他不知道如何教导他。虽然他很用心的教他认字。可是老丹尼在1900问妈妈这个问题时,给了他一个错误的答案。他对1900说:“妈妈就是马,赛马场上的马。”1900成年后,有次打电话给陆地上的赛马场时,1900问:“我的妈妈参赛了吗?”接电话的人对这个神经病似的来电气愤的答道:“你姐姐参赛了。”

可想而知,1900的认知是多么残缺。一个快三十岁的人连妈妈都不知道是什么。他的世界是多么封闭狭小。妈妈明明是一个人,一个深爱着孩子的人。而老丹尼却把她说成一匹马。1900到死时都不知道妈妈为何物。老丹尼回避了这个不应该回避的问题,反而给1900留下了致命的伤害。这不能说是老丹尼的错,而是那个时代的错,他是那个时代产下的可怜的怪物。他没有出生时间,没有户籍证明,他生于船,长于船,死于船,没有人在意他来过这个世界,也没有人关心他的离去。

1900没有途径获得正确的三观,这是由他所处的环境制约的,导致了他对整个世界歪曲变形的理解,以至于他坚信他的生命只能存在于这艘船上,离开这艘船他就活不下去。这就像他所理解的陆地一样。陆地是一个怪物,很不友好,让人恐惧,无所适从。如果说大海是父爱,那么大陆就是母爱。1900缺失的正是一份最珍贵的母爱。就像他失去一只左手,再多的右手都是没用的。他需要的只是左手,是对整个世界的认识,是母亲对于孩子的疼爱,是社会对于贫民的呵护。而不是无穷无尽的才华和追捧。

这个电影对我触动挺大的,当1900鼓足勇气准备走下舷梯时,他突然顿住了,看着眼前城市中那无数幢高楼,无数只烟囱,无数条街道,无数位路人时,他停止了脚步,心中开始挣扎,再往前一步,就是未知,就是恐惧,唯独没有惊喜和希望,然后他转身重新踏上了轮船。那一刻,我分明看见了我自己的影子。多少次我决心不顾一切重新开始,走一条和以往不同的路,但一想到离开那个熟悉而舒适的地方,去往另一个陌生不能掌控的地方,那种想象中的艰辛困难和不可预知的恐惧让懦弱的我开始退缩,明知道这艘船快要沉没,却依然回到了我的那艘船上,享受着转瞬即逝的欢欣。像1900一样只能在钢琴上掌握88个琴键,只能在这艘船上掌握自己的人生。而大陆是上帝的钢琴,它太大,他觉得自己无法把握,弹奏不了。他只熟悉这艏艉之间的距离,他只享受着熟悉的快乐。

这让我想起了从小被铁链锁住的幼象,幼象也曾奋力挣扎过,想要挣脱那根束缚它的锁链,可是它太小,没有足够的力气扯断那根锁链,等它长成五吨重的大象后,那根细细的锁链实际上已经无法锁住它了,可是它早已被曾经的记忆所禁锢。它觉得自己永远都挣脱不了那根不用费吹灰之力就能挣脱的锁链。1900所在的那艘船就像一根细且生锈的锁链。它早已禁锢了他的身心。

凭他的才华,在陆地在城市中一定能获得更多的快乐。可是他不敢相信,他只相信他眼前看到的一切,触手可及的一切。人的思维一旦形成定式是相当可怕的。那种强大的自我暗示不断的告诉他:我是一个胆小鬼,我永远无法下船。人们都是这样认为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尽管那艘船已经破旧不堪,即将在六吨半重的炸药里消失,再也无法给他带来快乐和灵感,可他还是不敢离开。当他的好友麦克斯听到他不想下船的理由时,麦克斯痛哭流涕,他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拯救1900的灵魂了。就算把1900强行带离轮船,可1900的心已经死了。活着出去又有什么用呢?哀莫大于心死啊。

电影中拉风琴的老人是一位生活的智者。虽然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贫穷的农民。他曾以为自己的世界就是一亩三分地,一巴掌大的天空。连大城市的街道都没去过。当他的农田突然干涸,他的爱人跟一个神父跑了,他的五个孩子相继生病而死,他原本也放弃了活下去的念头。后来有个小女儿幸存了下来。他决定与命运抗争。他毫无目的的游走,在一个陌生小镇的山顶,他看到了此生最美的东西:大海!他听到大海的声音。大海在呐喊:"你,一脑子屎的家伙!生活是无限的,明白吗?无限的!"于是这位农民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脑子里爆发了革命,突然决定改变自己的生活,重新开始。

1900唯一的那次想下船的理由是他想看海,他的好友质疑的问他:你天天在海上看海,为什么要跑到陆地上看海?

1900说:我听不到大海的声音。

好友表示无法理解。

这个情节非常适合一句古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其实1900看到的大海只是一知半解。他并不是真正的了解大海,大陆更是他幻想出来的。他想去看大海,实际是想去了解生命的意义。

拉风琴的老人实则也在告诉我们,生活要从另一个角度去体会。那样才看得更真切完整。生活虽然充满痛苦心酸,但也有欢乐希望。我们不能只看到艰辛的那一面。就如同站在海上看到的海和陆地上看到的海是不一样的。同样,1900在海上看到的大陆也是片面的,他看到的只是坏的那一面。他看到的只是贪婪与邪恶,却看不到无私与美好。大海和大陆是不可分割的,痛苦和欢乐也是不可分割的。此岸即彼岸,彼岸即此岸。如果只站在一个地方眺望,我们将永远看不到生活的真相。

老人在用自己的亲身体会启发1900,老人的女儿在用纯洁的爱情感化1900,好友麦克斯也在用尽所有力气试图带他离开禁锢他的轮船,可是他永远走不出来心的囚牢。

朋友问我:你相信宿命吗?

我说:以前信,现在不信。

他说:你能走出自身的局限吗?

我说:不走怎么知道走不出?虽然花的时间可能会相当长,但我愿意去试。我不知道能不能走出那艘船,而我不会放弃走下舷梯的机会。

相信宿命就如同1900的那艘船,如果进去了就永远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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