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涂安,我的祖父是大周庆烈将军,曾跟随周主南征北战,杀得西南蛮军龟缩边陲,戮得东海倭贼远遁海外,战北国草莽于边土之境,令其数十年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然而国主老去,改朝换代,换了新主,就要换一代朝臣,加上朝中奸臣政敌陷害,祖父被诬陷和北境狄人串通,要在新周主登基之时策反,杀主夺位。 一夕之间,将军府外的忠良碑化作一堆乱石,门上悬挂着的“涂府”二字的牌匾被弃于火中,同在朝中为官的父亲亦逃不过牵连,家中仆人,家丁无人幸免。 这一年,我七岁,在祖父朝中故友,当朝国相司徒先生的再三跪求下,我幸免于难,而被发配边疆,此生不得再回皇都。 我终是没有再见祖父和父亲最后一面,司徒先生在我被发配边疆前一晚来到狱中,跟我讲,“昔年旧主征战天下,我只是一名小小文官,旧主从不理睬我,是涂老看到我跟随军队进军时不慎掉下的诗文格言,才觉得我颇有才学,一番谈论之后,将我推荐给周主,让我教皇子,也就是现今的天子读书认字,我才有今天的地位。 这一恩,我纵当割颅难报。 而今,涂家有难,我必身先士卒,保住你这最后一丝血脉。涂将军今天临走前,嘱咐我将你送到他一位故人处,让你勤加学习,在国之危难时能挺身而出” 第二天,我便随两位押差走上充军之路,然而最后到达的地方却不是边疆,而是西北大漠,在这里,我遇见了我的师傅和姜玉。 我的师傅便是我祖父的故人,我不知道他们曾今经历过什么,但我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师傅就已经知道祖父已经逝去。我见到师傅的时候,他已须发尽白,两眼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似乎这大漠的万里黄沙,都容不进他眼中分毫。 姜玉是北国狄族,他只比我大三岁,却比我高大很多,眼中透着一丝凌厉的光彩,像大漠夜空中绽放的月芒,我不敢与他对视。后来我才知道,他随父母在边境捡干草和牛羊的粪便卖给草原贵族当冬天取暖之物为生,他的父母在夜晚出去兑换钱粮时遇见了一群草原狼,第二天姜玉出去找他们时,只剩下几根挂着血丝的碎骨,他把碎骨捡起来,埋在草原里,从此孤身浪迹于草原与大漠之间,直到前一个月,遇见了师傅。 师傅说,我出身将门,身有中正之气,忠勇之魂,因此传我烈阳枪法,穿日月,挡风火,啸狼烟,万马千军,来去自如。 姜玉出身贫寒,遭遇坎坷,年少便浪迹于草原大漠,性格倔强,有唳气,不能学太刚正的功夫,因此传他斩马六阳刀,刀宽而韧钝,易伤人难杀人,刀性纯朴,望能化掉他身上的戾气。 早晨我们跟随师傅修习兵法,下午提枪拖刀,研习武技,夜晚要长枪大刀的比试一番。 这样一练便是十五年,被大漠的黄风一吹便是十五年,两个小童被吹成了挺拔笔直的少年,师傅的背却背吹的一年比一年弯,终有一天,我和姜玉纵枪持刀时,师傅眼里的雾被漫漫黄沙打散了。 师傅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一句话,我和姜玉不知师傅来自何方,该葬在哪里,只记得师傅从未笑过,便将他葬在黄沙之下,让他和这沙漠中的风一样,能飘回他的归宿。 料理完师傅的后事,我和姜玉又比试了一场,在我的枪头伸入他的脖颈之时,他的刀也恰好拂过我胸膛的衣襟。 他收起刀,跟我说,师傅看你看的太准,你还是不够狠心,大刀伤人,长枪护人,若有一天,你需要,我会为你杀尽你该杀的人,戮尽你该戮的人。就此别过。 和姜玉道别之后,我又回到了大周,见到了司徒先生,一别十五载,老先生头上又添几缕白发,道过当年救命之谢后,我便纵马提疆,只想余生浪迹于江湖,临走前,老先生交给我一柄长枪,是祖父的千军,这是陪伴他老人家戎马一生的挚友。 长枪独守忠君魂,千军袭来欲还休。 我来到扬州,人们说这里花扬天下,四季常春,我已经度过了很多冬天,只希望余下的生命里,能一直留在春天。 我藏起了千军,用带来的盘缠开了一家酒馆,在大漠里,我学会了风干腌制各种腊肉,当时并没有想到下半生会以此为生,想来不进莞尔一笑,造化弄人,我身负灭门之仇,却只想在花花都市卖酒卖肉,了此一生。 一年,两年,我从来想过在以后的日子里还会遇见姜玉。 扬州的雨很绵,清晨常有雾,每天醒来看到雾,我便想起师傅的眼睛。 隔水望轻舟,江南雨绵绵。 这一天还是来了。 国主在朝中佞臣的怂恿下,开始玩乐奢淫,欲求长生。国库一日一日被掏空,于是便加重了对周边邻国的俸税,北境狄族早就包藏祸心,此番事后,更是按耐不住。 四十万大军压境,举国惶恐不安。 三十城一月沦陷,朝堂天塌地陷。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前来吃酒的人说,听闻狄族中有一猛将,手持六尺钢刀, 一开战便斩得周军将士人仰马翻,军队阵容被冲散,如何得胜?皇城的将军去了一批又一批,元帅的兵符已不知易手几次,然狄军之锐利,无人可挡。 闻此,我便知道那是姜玉了。 斩马六阳刀,刀长六尺,刀柄一尺五寸,一斩破盾甲,杀乾坤,万马哀嚎, 二斩切日月,破五行,风云变色。 姜玉通晓古今兵法,若如此下去,大周必亡。 姜玉是我唯一的朋友,十五年,是他陪我在大漠舞枪比刀,饮酒吃肉,看月光。 我是大周子民,周王杀我父祖,屠我满门。 而今,我却要为周王,去杀我唯一的朋友。 只因大周还有苍生,只因我是大周的涂家。 我取出千军,提枪上马,向皇都奔去。 见到司徒先生,说明来意,先生让我化名王安,替我向周君请战。朝中已无敢去迎战的武将,周君不得已,允我一无名小卒出战。 我只有军队三万,多老弱,难奔赴,便留下大部兵马,只带轻骑八千,追星逐月,赶到前线。 姜玉已经半月按兵不动了,我知道他在等我,他也知道,我来了。 因为我们是朋友。 我提枪入丹阳,挑敌将,杀守军,破了城中弓弩箭阵。 我纵马入襄平,斩敌首,灭卒伍,城墙再次升起周旗。 五日,我破五城,十日,我夺十城。 半月来,我已拿下十五城。 姜玉,依旧不动,他在等我,等我千军枪穿过更多人胸膛的时候,等我的枪锋穿云碎空的时候。他知道,我最恨杀人,他知道,我杀的人越多,拿枪的手抖得越厉害,他知道,那时候他可一击将我斩于马下。因为我们是朋友。 雨,大雨,将满城的血水混着泥泞从城墙流下,一场雨过后,这座血溅楼宇的城又回到了原本的样子。 纵是一腔热血为家国洒了,也抵不过这一场冷雨洗的干净。 雨水不停从房檐屋顶上落下,堂中的披风吃饱了风在肆意飞舞,让我想起十三岁时,我和师傅,姜玉,在沙漠中遭遇那场暴雨,大漠多干旱,本是遇雨则喜,可是那场雨来临之前,吹了一天一夜的沙暴,吹走了师傅在梁上风干的腊肉,卷走了师傅圈在院里的土羊,漫天黄沙奔腾,我和姜玉本躲在师傅搭的木屋,忽然间,只听得见耳边的呼呼风声,只看得见漫漫黄天,在我被风吹着在天上在地下摔打翻滚几次后,姜玉抱住了我,捂住了我的眼,他的手很大,像一堵墙为我隔住外面的万卷狂沙。 “报! 将军,我军后方步伍已到,全军共两万六千名将士,俱在城中安扎。” “传令,全军休整一天,后日丢下火炉土灶,在城中升十处火堆,全军轻装,向西南进军。”周王给我所有的军队已经到了,我不能再等下去,这场战斗也该结束,不能再死更多的人。 我连攻十五城,狄族虽惧,但其中必不乏狂妄自大之徒,我在此城休整三日,每日生篝火,奏军乐,饮美酒,给狄军一派享乐颓然之感,后日我弃城进军西南,留下城中假象,不出三日,其必派先锋劲军攻我,而狄军中之先锋猛将,除了姜玉,我想不出还有谁能胜任。 姜玉兵马一入城,我率全军从城外合围,周狄胜负在此一战,我和姜玉生死兄弟,也在此一战。 是夜,我率全军进驻西南,在密林中安营扎寨,城中升起篝火,给狄军安详享乐之感。 然天不助我,欲亡大周,昨夜漫天星辰,今日却大雨倾盆,满城篝火被灭了个干干净净,城墙上的牌匾本就腐朽破败不堪,一日雨后,也掉落下来。 傻子也能看出城中已空,盛世欢宴皆为假象,是请君入瓮之计,大周军队气数已尽,才拿出这等计谋伏杀狄军那个锐不可当的先锋。 狄族人不是傻子,先锋军不会来,来的会是千军万马,十万大军,他们会横扫整个区域,找出我们这支部队。 天亡大周,天亡涂家。 我与全军将士,滴血入酒,痛饮三碗。 全军肃穆,欲与狄军做最后一战,殒首沙场。 我率部队进军东北,刚到城门下,便见前方尘土飞扬,大军将到。 没有想到,真的这么快,我涂安殒命于此,不足为惜,只望有一天能够与师傅姜玉在别处相逢。 全军横矛立盾,准备应战。 只见狄军中,最前方一人驾乌雅黑骏,四蹄洁白如雪,手持六尺钢刀,逐尘斩沙,好不威风。 没有想到,我俩终究还是一战。 没有想到,我还能死在那把刀下。 两军交战,千军枪迎上斩马刀,火花迸溅。姜玉还是一点都没有变,眼神依旧是大漠夜空中的一轮月芒,似乎更冷了一些。 枪刺,刀斩。 枪挑下门,刀劈面门。 快刀迎凌枪,斩马千军魂。 四十招后,我已经累了。 我的枪再也伸不进姜玉的脖颈,他的刀却能穿进我的胸膛。 终是结束,终是虚空。 我本该在七岁那边流落边疆时便死了,没想到还能活到现在,遇见这个朋友。 在我提枪收势,准备迎来宿命中最后一刀时,姜玉弃刀,握住我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枪头,刺入他的胸膛。 我只听见他说“我说过,你杀不了的人,我为你杀,你戮不尽的人,我为你戮。真想吃你在师傅屋里偷的腊肉,可惜我要走了,你好生保重。”就像他在漫天风沙中抱住我说“不要怕,有我在”。一样。 我叫阿玉,是北国狄族人,我的父亲是一名狄族士兵,从出生开始我便没见过我的母亲,我只知道我是在马背上出生的。在我六岁那年,我的父亲战死沙场,我记得那天天很蓝,父亲带我在草原上牧马饮水时,天也是这样的蓝色。父亲死时,我跨过无数尸体,碎骨,走到他的面前,为他把眼镜合上,父亲说过,闭着眼睛走,腾格里会派使者来带牵着他走。父亲要走了,要去腾格里了。 战斗结束后,我见到了周国的将军,他身上的盔甲已经被血染红,是狄族人的血。他拿着一柄大枪,有两个我那么高,枪头还在滴血,也是狄族人的血。 我知道了,他就是和父亲在一起的阿叔说过的周国战神,他的那把枪,叫千军,因为它已经击溃了狄族大小数千支军队,我以为今天我也会死在这杆枪下,能牵着父亲的手去腾格里。 当我闭上眼,准备接受腾格里邀请的时候,只感到了一双大手为我擦掉脸上的血。然后听见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父亲叫我阿玉。” “你的父亲战死于姜山,从此你叫姜玉,走,跟我回家。” 于是我离开生活了六年的草原,跟随他回到了涂府。 在这里,我见到了涂安,他是涂府的大少爷,他每日读书学棋,别的家丁说老爷要让他成为周朝的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我只是一名小小的家奴,每天天不亮要起来去扫门前的落叶,夜深了才能入睡。 我偶尔还会想起草原,想起父亲,可我并不悲伤,我知道父亲在腾格里,腾格里会温柔地对待它的子民,父亲很幸福。 我本以为我这一生都要在亭中扫落叶,门前扫积雪,再也见不到草原,见不到牧马,见不到牛羊,直到有一天,那个在战场上不可一世的人,将我带进书房,跟我说要送我去一位师傅那里练武习兵,他说涂家对不起我,但是只有我能成就涂家,他跪在我面前,那一刻,我发现他不再是那个战场上赫赫威风日月星辰,唯吾独尊的大将军,也不再是那个在涂府一人独挡,万夫莫开,天塌地陷,岿然不动的家主。我来到涂府四年,大周建国四年,这老人为大周倾尽一世心血,如今他也老了。满头乌青化作一缕银丝,长枪千军也在堂屋落了灰。 四年来,我一直在涂家打杂,但也是涂家给我这遗落战场的狄族余孽一个容身之处,所以他说的一切,我都无法拒绝。 第二日,我便被送往大漠,开始学习兵法并等待那个人来。一个月后,我又见到了他,也知道涂家已灭,只是不知道那个不可一世的老将军,最后一刻还是不是昂着头。 他叫涂安,我叫姜玉,从此,他就是我的主人,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再次成就涂家。 我学的是斩马刀法,他学的是烈阳枪法。不是因为我的戾气太重,而是因为我手起刀落,从不手软。 我要成就涂家,成就涂安,这世上怎会有人能让我放下刀? 那天刮了一天一夜的暴风,我和涂安,我的少主,躲在老头搭的木屋里不敢露头,但这小小的木屋又怎能抵住这荒漠狂龙,屋垮了,涂安被吹得飞了出去,在地上打滚,我上去抱住了他,用手挡住他的眼,我跟他说“不用怕,有我在。”我活着是为了成就你,所以我活着,你就不会死。然后我听见他说“我知道,哥哥,我不怕。” 涂安是周国护国大将军的孙儿,我是狄族战败被遗落在战场上的余孽。 从那天起,他叫我哥哥。 从那天起,涂安是我的少主,也是我的弟弟。 他会偷师傅房里的腊肉给我,他会偷偷让我学他的烈阳枪法,让我教给他斩马刀法。 可我从来没有吃过他给我的腊肉,从没学过他的枪法。 终有一天,我要赌上这条命去成就他,我不能做他的哥哥,他也只能是我的少主。 塞外黄沙怨风急,沙未成堆人已散。 十五年过去,师傅走了。 他走的前一夜,第二次让我走进了他的屋子。他说你要回到狄族,你要参军入伍,你要好勇斗狠,你要心狠手辣,你要杀得周军片甲不留,杀的周王心惊胆寒。 十五年前,他第一次见我,在他的屋子里,他便是这么对我说的。 埋葬了师傅,我和涂安又比试了一次,十五年来我们夜夜比武,他的每一招一式我都了然于心,但他的枪法在我眼里,太慢太慢,我有六次机会,能用刀淌过他的咽喉,他却浑然不知。 我本就是一件武器,杀人的武器,涂安就是我的主人。 与涂安告别后,我回到狄族,又看到了十九年前的蓝天和牛羊。 我参加了部落的比武,十三个部落最勇猛的武士们,没有一个是我的敌手。大汗很高兴,赏了我牛羊千头,骏马百匹,封我做南院的禁军首领。 两年,我每日跟在大汗左右,我听他说周王已醉心长生不老,快把这个大周基业都换成泥丸仙丹,变本加厉的夺我牛羊草原,腾格里爱他的子民,腾格里要周王灭。 于是,我被派作先锋首领,率五万禁军,奔袭周国边境,狄族举国三十万大军殿后。 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率五万精兵,一日一城,绝不姑息。 三十日,我拿下三十城。 大周的将军,见到我都移营弃灶,全军溃散。 我只驭马奔之,五万狄族虎狼视周军为入口羔羊,杀得周军血肉横流,城破人亡。 我要杀得大周无领兵之将,我要让狄族虎狼吓得周军丢魂失魄,我要让斩马钢刀令每一个周国人闻风丧胆,我要让这些,全都传到涂安耳里。 终于,他来了。 他破了我为他布下的弓弩箭阵,他拿下我为他留下的重城要塞。 他在城中休整七日,日日饮酒奏乐,想逼得狄族大汗派我出兵征伐,然后围而攻之。 他知道只要我死,狄军不足为惧。 但他不知道,这里只有我,没有狄汗。 他留下一座空城为饵引我入瓮,却破绽百出。 他当然知道我不会去,他也会猜到他必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但他不知道我是姜玉,是那个为成就涂安而活着的姜玉。 我只带了轻骑五千,在重城之下,与他相逢。 这一天万里无云,城墙楼宇都被昨日的大雨洗的一尘不染,阳光照在他脸上,就是六岁那年我见到他时那样。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看着我,我也看到了他手中的那杆枪。 他提枪纵马冲了过来,一如十五年来我天天看到的那样,太慢,太慢,太慢, 不到五十招,我便能将他斩于马下。 四十招后,我纵刀入喉,他提枪收势,合上眼,接受自己的宿命。 他闭上眼睛的样子,让我想起那天父亲闭上眼的样子。 我弃刀,握枪,挺入自己的胸膛。我终于要在腾格里和父亲相遇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那天见到的这柄血染的大枪上,有一天也会染上我的血。 他也没有想到,因为他是涂安,他是我的弟弟,我的涂安。 我是姜玉,是狄族的先锋将领姜玉,是提着斩马大刀叱咤战场,杀得无数周军元帅人头滚地的姜玉,是为了让涂安功成名就,流名千载,加官晋爵,权倾朝野的姜玉。 我是他的哥哥,姜玉。
我又回到了扬州,回到了我的酒馆。
继续我卖酒卖肉的日子。
扬州的雨很绵,雾很软。
我常常喝醉在自己的酒馆,常常看着院里的雾发呆。
想起那一天,我杀了我最好的兄弟,他的血染红了我的枪。
我把他埋在扬州草木最茂盛的地方,我们生命中一大半的时间都在沙漠中,余下的日子,我们都该活在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