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情说爱周刊稿】
文/周寒舟
(1)
太和初年,京都洛阳。
傅嘏正于府内设宴,一是为好友接风洗尘,二是京都士人对这位玄学家闻名已久,早想借此一窥风貌。
傅嘏之友正是荀粲,字奉倩,乃谋臣荀彧幼子。
荀粲幼年即聪颖过人,弱冠之年以善谈玄理名噪一时,又出身贵重,所结交皆为一时俊杰。
众人翘首以盼,只见一青年款步而来:面如冠玉,唇若涂脂,气质高华,端得一个翩翩贵公子。
有曾见过其父荀令君姿容的,莫不赞一句“虎父无犬子”。
荀粲落座,席间与众人讨论儒家思想。荀粲对大道有独特见解,与人争论,众人竟无言可辩,又思及其论父荀彧不及兄荀攸之言曾使家中兄弟也无法辩驳,不禁感叹其聪慧过人。
宴席过半,忽有人谈论起许允与妻阮氏琴瑟和鸣,赞阮氏虽貌丑却有才德,可见选妻子首要还是看重德行。
荀粲却道:“女子德行没有用,美貌最重要。”
时人无论士人之间,还是对女子的品评,都以德才为标准,因此纵是熟知荀粲散漫不拘的性子,傅嘏也不免觉得他的言论过于惊世骇俗。
他有心为其解释是一番醉言无需当真,却见那厮眼神清亮,端坐无碍,便实在不好睁着眼说瞎话,只得作罢。
好在至宴散,也并未有人与荀粲激烈辩驳,批评荀粲沉溺美色,傅嘏才放下心来。
(2)
待得第二日,荀粲与傅嘏长谈毕,荀粲又谨慎道:“兰石,我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傅嘏知荀粲除了在谈论学问时会是此番模样,平日倒是少见,于是也郑重道:“何事?”
“我听闻骠骑将军曹洪之女姿貌绝丽,真否?”
傅嘏一愣,“你……你昨日竟非戏言?奉倩,娶妻当娶……”
“兰石,这世间大抵是有不重色之人,却绝非奉倩。”
傅嘏无言以对,他深知荀粲脾性,看似散漫随意,实则内有主意,轻易不为所动,于是叹口气道:“的确,我也听闻曹洪之女容貌秀丽,是京都闻名的美人。”
荀粲抚掌一笑,“兰石,我们今日去骠骑将军府上拜访,我已递上拜帖。”
(3)
傅嘏端坐于骠骑将军府的大厅,心中暗自祈祷荀奉倩勿要做出出格之事,无法收场。
原来,将将到的将军府,荀粲便以如厕为由离去。
这厢,荀粲随小厮行不过几步,便吩咐他退下,说自己带着侍从前往即可。
小厮退下后,荀粲便熟门熟路一般绕过屋阁楼宇、家丁护卫,直奔后院。到的与后院一墙之隔的院内,荀粲贴墙细听,只听得那院内有年轻女子的欢声笑语。
听了片刻,荀粲低声与侍从耳语两句,然后那侍从便贴墙面朝内蹲下身子,荀粲动作麻利地踩在那侍从肩上站起来,堪堪可见院内景象。
院内是一座小花园,正中一架秋千,两个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分立于秋千两侧,秋千上坐一华服女子,三人嬉笑晏晏。
荀粲定睛去看,见那女子宛若下凡神女:乌发如瀑,肤如凝脂,面如满月,眉如翠羽,目如秋水,朱唇皓齿,巧笑盼兮,天真烂漫又不失妩媚多娇,真真摄人心魄。
少时,荀粲经侍从提醒,方不舍离去。
等荀粲到了大厅,傅嘏才松了一口气,暗想这厮倒还守规矩,并未出乱子。
俩人并未多留,不久便告辞离去。
出了府门,不等傅嘏追问荀粲做了何事,荀粲便匆匆与傅嘏道别,只留下一句“要回去准备提亲”。
傅嘏瞠目僵于原地。
(4)
一为名臣之后,一为权贵之女,两厢自是无可挑剔。
提亲、定亲、成亲有序进行。
傅嘏看着欣喜异常的荀粲,仍是忍不住道:“奉倩,如此仅一眼便定终生实在有些草率。世间女子,容貌艳丽者并非罕见,若品行不佳,为悍妇、毒妇又当如何?”
“兰石多虑了。奉倩虽不及父兄识人之能,却也非眼拙不辨之人。曹氏女眉目温婉,眼神透亮,非内藏厉气、心胸狭隘之人。况,我虽看重美色,却不是未曾遇过倾城之色,从未有人使我一眼便如此心心念念。娶曹氏女,日后我必加倍珍之爱之,倾其所有不悔。”荀粲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
傅嘏看着眼前的好友,忽觉似乎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他。有时他也觉得荀粲有违礼教,实乃“异类”,可他也至真至诚,不畏世俗。你说他贪恋美色,他却又许下如此重诺,教人无法分辨其真心如何。
“你既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多说,唯祝你琴瑟和鸣。”
“多谢兰石。”
(5)
迎亲场面奢华至极,足可见荀粲对曹氏女的珍重,时人无不艳羡这对才子佳人。
婚后,荀粲也果如当初所言,对妻子珍爱有加。曹氏女的一应用品均为上等,吃穿用度之物,荀粲有时更是亲自挑选。
荀粲爱色,屋内原本自是不乏美人,然曹氏女进门后,荀粲便再未踏足别处,专房专宠。
傅嘏听闻街头巷尾的传言,便与荀粲笑道:“奉倩这是要学女子从一而终?”
“有何不可?”荀粲不解道。
“……”
傅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的确,时人都已习惯男子三妻四妾,便自觉没有男子会自愿舍弃这左拥右抱的惬意,可谁又规定了男子不可一生只心悦一女子。
“奉倩,我原以为,你当真重色,如今才知你爱色却不沉溺于色,反而比大多数男子更能抵制内心的欲望。”傅嘏真诚道。
“兰石,若有一日,你也遇见一眼就怦然心动到非她不可的人,你也可以如我这般。真的心悦一人时,便是为她生为她死也不为过,她占据你的所有,一时想着她今日可好,一时又念起她昨日说的心愿,心里又哪儿还有多余的位置分给她人。”
荀粲说时,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周身洋溢着幸福。
然而那时傅嘏只真心为好友高兴,却并未曾真的明了荀粲这番心意,及至后来终于懂得,却悲痛不已。
(6)
这世间,从未有尽善尽美之事。
数年后,曹氏女得了热病,荀粲遍寻名医仍无药可治。
明明是大雪纷飞的冬日,屋外天寒地冻,屋内不生炉火,曹氏女仍是热得受不住。
荀粲无法,竟脱光了衣服,跑到院内挨冻,冻得浑身发颤,就跑回屋内抱住妻子为其消热,如此反复,其心之诚使人闻之落泪。
曹氏女不忍,又心知荀粲是悲痛自己药石无医,她便拖着身子以赏雪为名坐于庭中消热,又吩咐侍女将莲枝腰带断开赠与荀粲,泪眼朦胧执手相看却未言一语。
最终,荀粲之心未能感动天地,一代红颜香消玉殒。
傅嘏前来吊唁,见荀粲未曾流泪却神色更伤,于是劝道:“女子才色兼得很难,但是你所娶之妻仅以美色为重,这世间貌美女子并不难找,你何至于如此哀伤。”
荀粲并未接话,许久后,才道:“佳人难再得。吾妻虽非倾国倾城,也不是那么容易遇到的。”
(7)
下葬那日,荀粲只邀了十几位至交好友,他扶着棺木一路痛哭不已,路上行人无不为之动容。
不久,荀粲就因哀思过度追随其妻而去。
一些认识荀粲的人,都摇头惋惜,认为他不值得。
傅嘏此时才明白,荀粲对曹氏女一眼一生的一片痴心。
他当真为她生,生而为遇她爱她;他也当真为她死,伤心伤神至死追随。
人人都以为荀粲庸俗到只为美色,如今才知他最是深情痴情,他的爱不畏世俗,不惧时间,无可摧毁。
许多年后,傅嘏早已功成名就,然而他始终记得这个至真至诚的男子。
后人著《世说新语》,将荀粲事迹收于“惑溺”篇,含告诫世人之意。
纳兰性德却于诗《蝶恋花》中写“不辞冰雪为卿热”。
大抵唯有同是用情至深之人方能相互理解。
END
(根据荀粲事迹改编,可能与史不符,考究者慎吐槽,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