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序引
梅,自然之诗也。
《小窗幽记》中有云:“上高山,入梅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拂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籍以卧,意亦甚适,梦亦同趣。”古人的叙述,这正是我们一行十余人陆河赏梅露营之旅最好的写照。
“野田野地野人境,远客不来山自秋。”在我看来,南岭陆河螺洞那里的特色就是云水,那里的庙堂就是山林。那漫山遍野的梅林,那溪涧清澈的流波,那蒹葭苍苍的芦荻,那飘渺无着的香韵,那尘埃洗净的村落,给所有远客呈现的是一个适宜心灵安顿之地,一个可以让人沉浸其中的美好居所,恰如螺洞景区世外梅园的角落的那家民宿酒店之号名:隐沫immersing(浸入、沉浸之意)。
野哉,诗之美也。南岭一带的山野,自有万千景象,自成山河。南岭的美如果有十分,螺溪的美就独占了其中三分,一分流水,两分梅色。螺溪的山野,无远不到,所到之处,四山月白,露坠林柯,深山空谷、清寂冷绝、水流花开。
在这枯山瘦水、万木凋零的寒寂之岁,螺溪四野的梅花却绽放的如此绚烂。
自古以来,在中国的文化符号中,梅者,早已成为弄梅的文人、乐者,赏梅的远客所渴慕追寻的一个可以存养心灵的客体。尽管梅枝是僵硬的、冰冷的、甚至可以说是枯槁的,但是更多有像林逋(又名:林和靖,宋朝著名诗人,有梅妻鹤子之誉)一样的爱梅之人、高逸之士,借梅花的清净、冷寂、曲隐,梅香的似有若无、氤氲流荡、妙香远溢,却从梅花中看出了生命,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中国文化的品格,把梅看成是和自己心灵密切相关的朋友。我相信,螺溪的赏梅之行,就像是去看望一位隐逸在山野之中的久违了的旧友,也一定是一场灵魂的契会。
在这方梅的天地里,有漱香含影、花影扶疏的有我之境,也有引人悠然飘远的无我之境。空山无人,梅花三弄,任物兴现,寒寂之中似乎更有一种鲜活的生命舞蹈,更有一种梅之精灵在低唱,似在轻拨天地这一无弦之琴,山水林泉都加入到这梅的生命咏唱中去,这种天地之妙音,有无之际,虚实之间,如月光绰绰,影儿参差,非清心而不可得,那是一种寂寞的生命咏唱,缓慢的唯美节奏,幽幽地铺开,只化作漫天白雪飞舞,直咏得地迥天远。
感谢带古琴及煮茶的同伴,古琴一张、置之石床,快作数弄;品一盏茶,伴着几缕琴音,看着这宁静的山野,这满眼的白梅香雪的世界,启人诗情,动人远思,引兴怀长,渐渐地,我也似乎听到了生命的妙音。
遗憾,我没有画笔,几次徜徉在这暗香浮动的梅园,沉浸在这高古文人创造的一首首与梅有关的人文极境之中,诗文诗境、斯人有斯境,斯境有斯人。我也学着亦步亦趋,且让我也用一些深深浅浅的文字,一一阐述我所感悟到的梅的不同层面的意蕴和妙境,也向朋友们奉上自己的一缕心香。
二、清净之梅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梅下美人来。”梅,犹如一位我们心仪的女子。当我们在螺溪边畔行走,前往这村舍田园、前往这浣纱汲水的清流鸣泉,隐约看到的淡淡的几抹薄雾,朦胧似现,更像是她轻妆淡抹后清丽、娇柔的面容,朴素而华美,平凡而高洁,镜一般明亮、玉一般圣洁。
“山边幽谷溪边村,曾被疏花断客魂。”原来这美妙女子,她的宁静,她的素雅,她的肌理,她的神韵、她的风骨,佳人天成,来自山野,来自溪径的尽头,她清脆的歌声如水,她动人的曲线如裹不住春光的衣衫,掩不住妩媚的围裙。她羞怯的回眸如墨,挥毫写意,她的烟雨睛岚是飘逝在深山林野之处的头巾。
螺溪边畔,真是一个美好的世界。溪边无人,一片寂静,在幽寂中,但见梅林如雪,淡云拂地,在渺远的天幕下,偶见飞鸟盘空,南山峨峨,清净悠远,悠然自在。
一树梅花,在苍古的背景之中寓以秀丽,莹莹白点,苍莽漫山,由那些白色的、清净的精灵引领,由花而引入非花,念念无住,在在无心。
古人有诗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在这清净的氛围中,时间似乎凝固了。矗立于这样的场景之中常常会让人产生一种超然孑立、高旷放达的情怀,心灵无迁无往,不粘不滞,不将不迎,达到一种原有的、清洁的生命的状态。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古人珍爱这梅之清净的意蕴,正是表达远离尘世、喧嚣的距离,正是珍摄自己清洁的灵魂。文人追慕的梅的清净的境界,就如同一件明代的青花,宁静而渊澄,自有一种寂然、清丽之美。
三、冷寂之梅
梅者,在静寂冷寒的天地中,孑然独立,饱含荒寒冷寂的趣味,尽得冷寂之精神。梅的冷寂之美,美在冷香逸韵,如溪响松声,清听自远。
陆游一生酷爱梅花,写有大量歌咏梅花的诗,歌颂梅花傲霜雪、凌寒风的高贵品格。陆游可以说是一位深得“冷寂逸韵”的诗人。他的一首咏梅词,其实也是陆游的咏怀之作: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词写梅花寂寞地开放无意与明媚的春光争艳,从容飘零,落地成泥,纵然被碾成灰尘,仍然掩盖不了她馥郁的清香,那不改的香味,象征诗人清净不屈的灵魂。他在对梅花的描写中,置入了淡淡的忧愁,寄寓着深长的人生感叹。对冷寂的梅,将自己的冷香熏入了山水之中,裹进了凄凄愁怨,那不是闲愁,那是诗人心灵的低吟,那是自我生命的哀怜之意。诗人心中有冷寂逸韵,为诗才能妙意天香。
冷寂和孤寒是同体而生的。孤寒者必然伴随着冷寂。冷、寂、孤的体验,在中国文人的作品中广泛存在。他们表现冷、寂、孤的感受并非是生命的哀叹,而是独立的高标,不同俗流的狷介,是超出群伦、从容潇洒的舒卷。如庄子所推崇的冷寂,由冷寂上升达到“见独”的境界,从而“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幽冷宁静的世界,使人通体透凉,物欲尽涤,在冷寒的境界中,托起涅槃的提升,在冷寂的情致中,挖掘出高远的意旨。
正如禅宗故事中,有僧问:什么是摩诃般若?一位禅师回答:“雪落茫茫”。 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
有一等的心灵,方有一等的艺术。中国文化特别重视冷寂高逸的灵魂,诗言志,画写心,书如人,没有一颗冷寂高逸的心灵,就不可能有巨大的穿透力;没有不同流俗的性灵,就不可能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与冷寂相对的是热流文化。道家老子就很鄙视这种热流文化,他说:“众人皆有余,而我独有遗。众人昭昭,我独昏昏,众人察察,我独闷闷”。
中国山水画师在画梅时,喜欢只用寥寥数笔,只画寒天迥地中的一支梅或一棵孤树,给人以冷落、清淡或荒寒之感,在宁静的氛围中,总有一种幽冷的气息,似有一种淡淡的忧愁在。
康德说过:有一种美的东西,人们接触到它的时候,往往感到一种惆怅。古诗中也有云:一片潇湘落笔端,骚人千古带愁看。不堪秋著枫林港,雨阔烟深夜钓寒。
这种冷寂的惆怅,是为艺术的最高境界。这样的高逸的境界,如公孙娘舞剑,赵子龙舞枪,人们常常只能看到他(她)的舞姿,看不到他(她)的寂寞而飘逸的灵魂。这寂寞而飘逸的灵魂,是“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的不粘不滞,是“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的灵动活络。无可奈何的寂寞,凄情楚楚,它是一种令人悠然的感动,一种怅然的高蹈,还包括震惊之后的茫然。说不清,道不明,但却抹不去。
中国古代文人纷纷逃向孤寒冷寂,视冷寂孤寒为自己心灵的港湾。正如诗句中“雨阔烟深夜钓寒”,在寒中独钓,钓出了自己心中的清寒来,来表征自己的冷寒本色和那一颗寂寞清魂的心灵。
有道是:如孤松,置于空山雪涧,自伴岁寒;似寒梅,逸于溪头月底,独圆孤梦。所谓者:冷风过林,自协音徽;冷月晖席,都成冬痕。
冷寂之美,大美无言,历历可见。
四、暗香之梅
形只是走向这世界的引子。看梅,更多的是注意它暗香浮动的妙韵。香有超越有形世界的特点,尤其是那淡淡的幽香,似有若无,氤氲流荡。
氤氲在溪边,在芦苇荡里,在小径旁,游人匆匆经过,就连衣服上都染上这一缕淡淡的异香。
园林家说:香是园之魂。园林的叠山理水固然重要,但是花木尤其是不可忽视。中国的园林的魂就是那些香气四溢的地方,需要我们静静的谛听她的灵音。而坐在这梅白可人的幽林,在这弥漫着漂渺无着的香韵的山野里,山气花香无着处,今朝来向画中听,饮绿听梅香,真是摄魂荡魄。天地间原有这般可景、可香、可意,顷刻间,似乎打通了感知的所有边界,使人不觉领略到了:这人世间原来是如此的美好。
不愁明月尽,自有暗香来。中国艺术的妙境,就是在那形式之外、妙香远溢的世界中。中国文人推崇生命中的香花,香山、香路、香界、香影,其意并不在香味,而在心灵之追求。香在这里代表的是人的精神追求,是渴望,是在水一方的期许。
中国画中追求香,原是对超越形式之外的灵韵的追求。香味是画不出的,非笔墨之所可求也。正如古人所说“曲终人不见,化作彩云飞”。但是一个高明的画家就要于不可出处用心,于不可出处出之,才能得微妙之韵。
中国文人写梅,应该有一种特别的香意,不是梅花的香味,而是心灵的香意。心依梅而弄影,情因梅而送香。盘旋在这众香之界,寄托着自己的芳思。
林逋《山园小梅》堪为为宋诗中的妙品。其中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历来为人推崇。宋人据此而制为“疏影”、“暗香”两个词牌。
比如,宋著名词人姜夔(又名姜白石)就作有《暗香》、《疏影》两首词,其《暗香》词云: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真是一番暗香幽韵。词上半阕的大意是:昔日皎洁的月色,不知有多少次照着我,梅边月下吹笛的孤影,它唤起我心中的玉人,也顾不得清寒,与我一道将梅花攀折。我正如那衰老的何逊,已忘却寻梅咏诗的雅事。只怪那,竹林外疏落的梅朵,将那冷艳熏凉了我的玉席。
下半阕又进而言道:
江南天地,正是冷落时节,手摘一枝梅,寄于远方客,叹夜晚寒雪凝结无法采摘。樽中的清酒正哭泣,户外红梅正无言,好似也在忆念远方的香客,望着眼前梅花的片片飘零,不知道何时再能见到友人的芳迹。
冷香是忧伤,是诗人情感的自珍,也是诗人清净精神的表白,它是一种深长的生命叹息。中国诗人对梅的挚爱,也给我们带来了冰痕雪影的美,读这些名作,幽冷的气息扑鼻而来,那花魂香韵,在心中久久回荡。
五、小微之梅
林逋的《山园小梅》,是一首非常优雅而意蕴丰富的诗: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这首咏梅的诗中谈到了小园的妙处,一座小园,也可以占尽风情。文人在小园中获得了乐趣,获得了性灵的提升。
在螺溪边畔,一路走来,只见一朵梅花,一枝青梅、一杆青竹、一袭青衣、一脉青峰,小之妙,微之美早已经融入到水之魂、云之魅,草木之精神,山之魄、石之髓、田园之性灵。
中国人有这样的观点,长江白沙无数,却可一尘观之,大海浩渺万千,却可一沤见之,群山绵延巍峨,一拳之石约略知之。
更有那一叶落,知劲秋;一月圆,知宇宙。一朵微花低吟,唱出世界的奥秘;一枝芦苇婆娑,透出大千的消息。所谓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国。
南北朝之前,我们的文化以大为美。在诗经中的美人就有硕人之说,春秋时期的《公羊传-隐公五年》直接说:“美,大之辞也”,东汉的《说文解字》也有定义:“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大为美。”
众所周知,汉文化就是以大而著称。这次赏梅,梅花下几位姑娘的汉服装,衣袂飘飘,行进间,宽大的衣袖随风飘摆,的确仪态万方,有出尘之态。
六朝之后,随着佛教的深入人心,以小见大的思想逐渐为人们所重视。特别是中唐之后,以小为美的思想逐渐占据主流。对小的重视,反映了人们注视平和、悠远、淡雅的心理需求。
文人意识的崛起,山林境界为人们所推崇,隐逸文化的流布,也成就了中国人这一小微见美的审美风格。
中国诗人们多返归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中,去成就内在的圆满,以近追远,以小见大,以平和的愉悦代替外在的争夺,以细腻的体验代替粗疏的官能感受。不必山川广远,在一勺池水中能驰骋广袤;不必流连巨丽的风光,在一片树叶中就包含世界的秘密。不必追求官能的享受,那些都是过眼云烟,而心灵深层的直接体验才是真实。
中国画家们不在乎小,更愿趋于精微、细腻、狭小。以微小的空间,简逸的笔触,表现自己的幽情单绪。而且不少画家有意追求小,如在他们的画中,有各种各样的小的境界:
寂寂小亭人不见,夕阳云影共依依,此亭之境也。一点飞鸿远山外,烟霞明没有无间,此山之境也。一杆寒竹含清泪,独对青天说纵横,此竹之境也。
画家们力求通过这小微之风物来表现出大乾坤,以小景移出大江天。只有少数人到千里江山中追求山川气势,而大多数人都醉心于微小的世界中,流连于小景之上,徘徊于汀渚之旁,吟咏当下的意味,形成精微玲珑的风格。
道眼大小同,乾坤一螺寄。无边的春色都由一朵小梅花中见出,浩瀚的乾坤于一只田螺中自存。这正是传统文化中的一叶落知劲秋的思想,这也正是中国人见微知著的智慧体现,是中国艺术中的以小见大的创造表现。
小,不必有所缺陷,当下就是圆满。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后人也曾于此一篱之境而发其感叹:天地一东篱,万古一重九。就注意当下直接的体验,一个小园,一朵梅花,就是全然的满足。
六、枯槁之梅
在螺溪边,在这山野到处可见的梅树,正当风而立,有的树干脱去了皮,枝桠参差,节节嶙峋,枯朽的身影和其他树木的郁郁葱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个个梅树弯曲、枯槎的躯体成了梅朵生命的陪衬。一种是白色的绚烂,一种是枯槎的绝灭。二者参差错落,昭示着这个世界生与灭的轮替。那些枯木兀然而立,似乎在向苍天诉说着它们也有一段灿烂的过去。
而在我看来,梅树的枯槁和梅花的生机是可以相互映衬的,在梅树的枯朽中更能显示出梅花的生命的倔强。在梅花的昂昂生机中也能见出枯朽梅树的内在活力。
枯朽是大地的衣裳,是时间的使者,在深深的古槎旁,包裹着一段难以言说的秘密。梅朵显示昭示着“现在”的鲜活,而枯槁的梅树又隐藏着“过去”的幽深。
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浓。通过自身的衰朽,隐含着活力,通过自身的枯萎,隐含着一种生机,通过自己的丑陋,隐含着无边的美丽,通过荒诞,隐含着一种亲切。它唤起人们对生命活力的向往,它在生命的最低点,开始了一段新生命的里程。生命的低点孕育着希望,而生命的终点才是真正衰落的开始。
周易中有剥、复两卦,成语中“剥尽复至”就出于此,这两卦表现了最衰败之处就是生命萌生之处的道理。它说明,生命永无止境。它绵延不绝,衰败只是无限生命中的一个阶段,生命是不可战胜的,枯木可以升华,生命不可绝灭。树枯则秀,林枯则生。
中国艺术家追求生命精神的传达,但并不醉心于活泼泼的景物的描写,而是更喜欢到枯朽、拙怪中去寻找生机之意的寄托物。一段枯木,枯槁虬曲,全无生意,但是他们于枯槁的散木中求全,在怪石中求春,在丑陋中发现美意,在迷离中玩味清幽。
在这些真正的人文大家之中,苏轼先生就是一个画枯木的高手。苏东坡晚年喜好画枯木磐石,但他的枯木磐石看起来是僵死的,实际上所要表现的却是活泼泼的生命境界。使枯木自有妙韵,“不许木叶胜枯槎”。
一棵怪树,丑树,无用的老树,庄子称为散木。正因其不材、无用,所以能得全其天年。枯、怪、丑,虽然比不上郁郁葱葱,比不上撑天的栋梁之才,但却得天全、得道。所以庄子说做人,要处于材与不材之间。
苏东坡所画枯怪之木也是表现庄子这样的人生智慧,他要在丑中见美,在怪中见理,在荒诞中见平常的道理,在枯朽中追求生命的意义。
当我看到一树枯梅,就似乎看到一位姓苏的清癯的老人,他背对着淡淡的山影,孤立天地,拈须自立,从容自度,耿耿嶙峋之志跃然眼前。
螺溪边,那一湾瘦水,几片顽石,还有几株芦苇,当风而立,使人见之,便有瑟瑟之感。而溪岸两边,那一片枯槁的梅林中,显示着野趣,显示出静寂,也显示出古朴稚拙,在宁静中向人昭示亘古不变的消息。似乎在诉说山头的明月,耳边的清风,千古以来就存在。
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总是如此。年复一年,世复一世,出于尘格,荡怀远思,我似乎看到了进入远荒高古的时间隧道,正为我而打开。
七、曲隐之梅
曲隐无异与直露相对。直露,一览无余,没有韵味。梅,因曲而美。
隐即是曲,曲就是隐。曲标示一种美感。英国著名画家和美学家威廉·荷迦斯在其《美的分析》一书中说:曲线往往产生优美。曲线代表一种自然本有的节奏,它是非人工的,非几何性的。曲线代表的宛若天开的精神,柳暗花明、山重水复疑无路,忽然开朗,带来一种审美的惊奇感。
曲线是柔和的、温雅的,反映了中国人重视和谐的精神。曲线关心的是那悠远的纵深,那层层推进的妙处,那深藏于有形之象背后的有意味的世界。曲中增加了含蓄,曲中也包含了层深。
隐曲,是自然之道,也是陆河螺溪那莽莽林野表象背后的生机流动的精神。
隐曲之道,更是文化之道。在中国文化传承中,处处可见。在《春秋》,要讲微言大义;在《诗经》,要讲“主文谲谏”,在《周易》,讲“用晦”之道;在《禅宗》,讲“弘忍”;在俗世做人,讲求的是忍耐,是含蓄;在艺术,讲求的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隐曲胜过直露,《论语》的故事中,子路的冒进,孔夫子颇不以为然,而颜回的隐忍,却被夫子许以大气象而获认同。
隐曲也是中国诗中高妙的境界。它的境界是流动的、清幽的、绵长的、内蕴的。唐代诗人有诗说: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这是一首禅味很浓的诗。晨曦下的山林一片寂静,高高的林木笼罩着群山,沿着蜿蜒曲折的山中小径,慢慢拾步向前,山路盘旋,林木葱郁,晨露滴滴,翠禽声声,沐浴这一片晨光,悠然地前行,偶然见到那古寺隐映在梅花之中。
此境界亦深而曲,它象征茫茫尘世和理想中清净世界的判别。要得隐曲之妙,必须心得隐曲,诗人心灵的脉络是由外到内,往深山隐曲中去寻觅的。
所谓绕梁三日,余味不绝,这是诗文意境的隐曲,隐曲之意在人们心灵中引起悠长的回味。“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我们似乎听到了音乐家和词人柳永的绵长咏叹。
万物都有其不同的形貌,大千世界变化不已,艺术创造也应该与万物一样,委婉徘徊,曲尽其妙,以曲的心灵领略大自然的委曲之妙。中国艺术中重曲,在书法艺术中,草书和行书对弯曲线条的偏爱最盛,宛若游龙,飘若惊鸿是书法中推崇的至高境界。在一笔一画之中,要有一波三折之妙处。
中国书法家认为,大自然中就充满了这种曲。那里有无所不在的运动,流水的冲刷,遇到阻力,激起漩涡,怀素从中悟出了书法的道理;鹅的脖子在水中,在空中婉转摇动,王羲之观看它得到了深深的启发;枯藤爬树,盘旋向上,吴昌硕通过它悟出了石鼓文的妙处。
沿着螺溪向上游而去,宛如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沿着这条小径探梅前行,在那浩浩潺潺、粼粼冷冷的溪水源头之所,有一无上妙境。
八、结语
田园有真乐,不潇洒终为忙人;诵读有真趣,不玩味终为鄙夫;山水有真赏,不领会终为漫游;吟咏有真得,不解脱终为套语。
水流心不尽,云在意俱迟。写到这里,我想,螺洞村的田园所赋予我的真乐,那一夜和诸友咏读梅诗时的真趣,那螺溪山水所带给我的深深浅浅的感悟和文化思考,所有这些,我勉力单薄的文字却无法穷尽企及,不管怎样,也应该有一个最后的结语。
别来也拟不思量,怎奈余香犹未歇。对螺溪之梅的美丽,行程的美好,伙伴的有趣,我想我已默默记在心里,因为我知道,记忆永远比文字更悠远。
“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香。”风过长林,我似乎在御风而行,风再过野溪,一阵瑟瑟,充耳沙沙,月影沐浴,清立茕茕,暗香浮动、瘦梅耿耿,那是另一种潇洒,另一种衷肠,凄寒中有清韵、疏落中有奔放、衰朽中有不灭的情致,孤独中有挺立的狂想。
文/风过长林
收笔于2021年1月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