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的故事里面，大部分的主人翁都是女性，《一个女人的史诗》、《霜降》、《扶桑》、《第九个寡妇》等等，其中的女人都各具性格，我总觉得其中又有一种共通的地方，就是女性性格所特有的坚强，或者说柔韧。《小姨多鹤》是这其中我觉得写得很好的一本。

虽然书的名字叫《小姨多鹤》，但我觉得主角除了多鹤，还有一个小环。

小环是那种大大咧咧，泼辣，腰肢活泼的女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被埋在土里，也要生根发芽，就是被背后的邻居嘀咕得稀巴烂也能理直气壮地走路，任何时候受到欺辱就是撒泼耍横也要长回气势，这是个特别有生命活力的，神采飞扬的女人。

小环的生活哲学就是三个字“凑合着”。她因为被日本兵的暴行，失去了即将分娩的孩子并且导致终身无法再怀上孩子，这曾经几乎使她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她活了下去；当她的公公婆婆买来了一个日本婆娘来传宗接代，她何尝不心痛，她心痛丈夫和多鹤的一回生二回熟甚至后来背着她到草堆到电影院里偷情去，她继续活了下去，当丈夫入狱，一家人生活窘困，她腆着脸在菜市场偷食物，给人缝缝补补，在物质贫瘠的年代去凑合又热闹地生活；最后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离开了，老公跟多鹤去日本看病了。

朱小环热闹了一辈子奉献的这个家，只剩她一人冷冷清清再加上一条狗了，她依旧笑着过日子，她这女人最会什么？最会长袖善舞一样凑合凑合地过活下去。

至于多鹤，多鹤又是世上另一种极致的美。

多鹤全名竹内多鹤，她跟随家人从日本到中国伪满洲垦荒，她家的村子叫代浪村。

故事开始的时候，正赶上日本战败，她目睹了包括她祖辈亲人在内的一整村的人全部自杀身亡，她来不及挥一挥手说声再见就裹挟在匆匆忙忙逃难的族人里离开了，家乡留给她的最后印象，便是那个邻村人凝结出的血球，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得如同琥珀。

这逃难的经历更是非人能承受的那般残忍。

而十六岁的竹内多鹤，愣是冲破了种种阻挠活了下来，最后就那么直着瘦削的身子被驮进了张良俭家的院子；她这份坚决的韧性，让她能被遗弃多远，也从多远摸回来。当她生完孩子还在给孩子喂奶时，被张俭悄悄带到外面遗弃，稀里糊涂地从马鞍山到了武汉。

一个语言不通身处异地的弱女子，愣是追着她孩子的“气息”，不依不饶一路找回了家，最后“头发结得不成样子，牙齿黄面庞青紫”；那份坚韧，让她把水泥地擦得光亮，窗户上如同没镶玻璃，一家人的衣服叠得一板一眼，补丁打在干净的衣服上也是一种朴素美好的干净。

她用她的执拗悄悄改变这个家。

同样，她骨子里的刚烈，让她渴望极致。极致的爱，极致的洁净，有一点瑕疵就要毫不犹豫找地方寻死。她的骨子里的极致让她不跟人拉家常，让她一天天不知疲倦地刻字，一天天不知疲倦地打扫卫生，每天都完成着那份绝对的完美。

她的眼里只有那一个自个儿的世界，她不能也不爱像小环那样非跟左邻右舍东拉西扯。她想自己的事儿，想她幼年爱慕的那个很利落的日本医生，只是一念之差，让她留在这里，跟着一个有骆驼眼的中国男人；偶尔想着小彭，那个男人冒着生命危险为她撑起一件遮羞的衣；想小环怎么又不清不楚地帮她打消了那个壮烈的念头……

她用儿童一样的语言，跟一条善解人意的狗喋喋不休。

小环的口头禅是“凑合着”，而多鹤用锃亮的水泥地面、不沾油污的厨房玻璃说明着她的“不凑合”。“凑合着”的小环是中式处事哲学的写照，我们中国人喜欢的状态是模棱两可，是暧昧不明，是中庸之道，世事繁复，何必事事拎得分明。活着，是头等大事，别的都可以靠后。“不凑合”则是多鹤的日式生存方式。就像小说开头，在听闻日本投降后，整个代浪村的村民排着队安安静静的自杀（读到这段时感觉毛骨悚然），一同做了“好的日本人”，日式哲学是追求极致、标准、透彻，一件事总是非黑即白的，若是它既非黑又非白了，那就只有死。

多有意思的两个女人，多有意思的两个民族。一个崇尚生，一个崇尚死。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活，隐忍地面对苦难；一个安安静静的生活，却时不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释放过度压抑的疯狂。

多鹤在整个故事中有两次想死的经历，印象最深刻的是她被张俭遗弃后，在外流浪近一个月，回到家跟张俭拼得你死我活，想带着自己的孩子一起去死的时候，小环只热热闹闹的把多鹤拉进浴室，为她洗个热腾腾的澡，然后多鹤在热气氤氲中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到最后，“凑合着”还是救了“不凑合”。

我们的民族笃信世俗的、实用的、现世的哲学，有着极其强大的生命力。但也有着不可克服的惰性，书中对小环最常用的描述便是她心灵手巧，做什么都好，却是懒惰的，没耐心的。而多鹤正好相反，勤奋、专注、一丝不苟，甚至有些逆来顺受，身体里却藏蕴着不可估量的疯狂。

两个带着鲜明民族特质的女人因那个动荡的时代共享了同一个男人同一段人生，活到最后，活成了缠在一起的藤，到了最后，谁也没法里将对方从生命里割离。

《小姨多鹤》有同名的电视剧，由孙俪主演。这部剧的演员我觉得选的特别好，比如张俭是由姜武扮演，书中描写他“有一双老也抬不起的骆驼眼”，读的时候我一直也想不出整个骆驼眼到底是啥样，直到看了电视剧才有“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朱小环的扮演者是闫学晶，就和老版红楼梦中邓婕扮演王熙凤一样，简直太合适了。

这部剧的结尾对原著做了修改，没有书中那么惨，感觉还不错，对《小姨多鹤》感兴趣但没时间读书的的可以看看这部剧。

文|张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