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在我软弱的爸爸妈妈之中,我算是厉害的人了。她们实在太过善良,像是圆润的珠子,没有任何攻击的可能。
老家里有一堆厉害亲戚,吹捧和嘲讽都信口拈来,过年聚在一起,明明瞧不起你却要摆出欢迎的、丑陋的姿态。
爸爸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作为家里的第九个孩子,左右不逢源。我到现在都记得,爷爷葬礼前的一个晚上,他头上戴着苍白的孝布,手里捧着一框什么,一步一步地走出爷爷生前居住的大厅,在走廊灯笼昏暗的光亮下,无助地回头张望。大堂里人群拥挤,姑姑们或真或假地哭嚎,远一点的亲戚戴着沉痛的面具安慰。
太过真实就会溃败,体无完肤。
他的悲伤是那么汹涌,却与这灯火通明的大厅格格不入。他转身,没入黑暗的院子。
很多时候他都像个任性的孩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去虚与委蛇。家庭聚会,酒足饭毕,如果妈妈有事出去,他就一个人在老家门口的河边散步,走到被荒草和泥泞阻挡的偏僻角落,一个人倔强。
这样的他,坚强地担负起整个家庭的重量,干着危险的体力活,会在每个月末问我钱够花吗。
妈妈是披着狼皮的羊。如果她是个小鲜肉的话,那就是标准的奶凶。努力地包装自己坚硬的外壳,努力地混入其中打成一片。
妈妈是个很好的妈妈,她用行动教会我的道理,比书本上多。
她待人和善,处世细致,最是用心。她总骄傲说自己做的每一份工作,上司都会很满意。因为她认真、一丝不苟地对待所有的不体面。我高四复读,受不了冷清,她便毅然决然地来陌生的县城陪我,做着食堂卖麻辣烫的工作,缩在小板凳上处理很多很多食材,拎着整个店铺的餐厨垃圾走到垃圾场去倒。
她说她从不觉得心里过不去。
“我在这里做着这么脏的工作没关系,只要你能有进步就是值得的。而且我去倒垃圾的路上总想着,丢人就丢人吧,反正一年以后我就离开这里,谁也不记得。”
但是这么勇敢的妈妈,今天早上半开玩笑地和我说,“我做人是不是太失败了。你表姐见到我都不叫姑姑,你堂姐见到我也不喊舅妈。下次她们叫我去喝酒,我就打礼只打一半,这样她们对礼簿的时候就会问,我是不是惹舅妈生气啦?这样她们才记得我。”
很深的无力感把我淹没。我知道我做不了什么。
我和她是一类人。
我们会在脑海里想无数种凶狠的招数,仿佛羊长出了利齿,可以一口咬伤狼的脖颈。但是当狼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是羊。做再好的伪装,也是羊。
我一直以为露出微笑的我是淡然和漠视。我没有办法改变别人的想法,我就改变自己,我不去关心,不去思量,我只礼貌地微笑,反正她们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见到所有人都笑,见到所有亲戚乖巧地打招呼,足够沉稳端庄,仿佛是个成熟的大人,对待每一个人都得体。
不知道说什么话,就不说话,礼貌地寒暄,然后不动声色地走开。
“一直到长大成人,生活里碰到厉害的人,我就躲避,不搭讪,不回嘴,不周旋,只有跟孩子、老人、弱者待在一起,我才觉得舒服。”
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一下子就眼眶湿润。原来我不是冷漠,我是怯懦得没有办法反抗。
只有和孩子、老人、弱者待在一起,我才觉得舒服。
当我处在一群比我弱小的人之中,我变得镇静和自在,可以面不改色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我会讲很多大道理,仿佛自己是个身经百战的勇士。我和我的学弟学妹们说很多话,在相处之中自然而然地占据主导地位。我一直以为那样的我很厉害,无往而不胜。
可是当我回到这群亲戚之中,无论我这一年学到了什么,我还是那只羊,颤颤巍巍地处在狼群中。
好在我遗传了我妈妈的一点,我是个乐观的人。在我越来越大以后,我渐渐可以正视我的性格。无论在什么时候,人都不能妄自菲薄,对吗?
我越来越觉得,内向并不是一件坏事。没有哪一种性格是不好的。哪怕我怯懦得想要缩到自己的壳里面,我还是为我自己而骄傲。因为寂静,所以眼睛看得更清楚了。我会记得很多时刻的快乐,我也能够迅速感受到我爱的人的情绪。我会为为蹒跚独行的老人而悲伤,摔跤了也不哭的陌生孩子感到骄傲。懦弱得很怂,却也很善良,很勇敢。
真实即使短暂地输了,但是却是最坚固的保护塔,最美丽的乌托邦。
比起成为一个八面玲珑的林志玲,我还是做那个对于闺蜜这个问题勇敢回答“没有,没有遇到合适的”张子枫吧。
还是真实一点比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