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有一双很登山的鞋,黑帆布面,胶皮硬底,还有一条与之配套的裤子,黑烫绒带弹力的,扣绊收紧的裤脚。
一个女同志,这副打扮,还想和妩媚挂边么。
我没少取笑她。她总之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这样说,俺上学时(对了,她还习惯自称“俺”),虽然不漂亮,但打扮总是挺有味道的。然后她会举出若干男生对她有点那个意思的例子。她说话时小眼睛射出闪闪精光。
说实话我根本不信,她一说这个,我就只好左顾右盼。
有一天晚上我们去散步。所谓的散步就是像两个傻瓜一样在街头不知所谓地消耗体温。这也是林墨喜欢的活动之一。
刚下过雪,呼啸的冷风里挟着雪末。
在一盏路灯下,我扭头看看她,她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分外空旷,额角细软的头发被风吹开......也就那一刻吧,我觉得不可低估她10年前的姿色。可时过境迁,她还停留在女生时的装扮风格就太折磨人了。
为此我建议她换换发型,穿穿正常女人的衣服,可她根本不听劝啊,仍是披头散发破衣烂衫地就来见我,完全衬托不出我的才华横溢来。伤脑筋。
林墨套上登山的行头,就跟我说辽煤塔。据说那是个好玩的地方。她说的异常郑重,比如她时常哀怨道,你答应我一件事啊。我说好啊。她说,你一定要陪我去一次辽煤塔。我说好啊。这个愿望很难满足么?
有一回我们差点就到了那儿。她带着我在东山的盘山路上走啊走。山上空气新鲜,有积雪和树木的气息,偶尔有几只麻雀倏忽飞过。
那一天我们说了很多腻味人的话。她说她不幸的婚姻。我顺势大骂她的丈夫。可她又说他是个好人,只是比较倒霉罢了。
我说起一个女孩到处追我的事。她撇嘴冷笑,样子十足的小人。我这个君子就掏出手机作势给那个女孩打电话。她说,你打啊打啊,让她一起来,我帮你把把关。
我们这样说着说着,不知什么时候手拉在了一起。她戴着一副拒人千里的皮手套,被我扒下来,不想里面还有一副欲拒还迎的绸手套,手套都戴两层,可知其着装风格的不可救药。统统扒下来,塞到我的口袋里。她的手很凉,手指很硬,我握着她的手,没来由地有点伤感。
她终于把我领到了长满灌木的小山头包上,云霭里的夕阳像涌动在石灰岩里的熔浆,红得很憨厚。
那就是辽煤塔。她指着山凹里几个灰头土脸的烟囱式的建筑说。我们走错路了。我不认为我们走对了路会更快乐一些。所以并不沮丧。倒是林墨有些黯然,看样子那几座破烟囱对我们意义重大。
事已至此,我只好乘人之危地从背后抱住了她,她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我们像演示柔道里的一本摔法一般,僵持了片刻,然后,她扭过头来。
也许是姿势不对,她的吻相当笨拙,几次咬疼了我的嘴唇,弄得我闹心不已。眼瞅着天色向晚,我们的亲吻有了垂死挣扎的味道。
斜刺里忽然奔出一个红衣大汉,着实吓了我们一跳,赶紧散开各自盯紧一根灌木,做科学考察状。大汉十分专注地一路呼哧着跑远了,红衣背后隐约写着某某公司代表队。居然跑到灌木丛里练长跑,暗暗诅咒他摔死在山沟里。
下山的路上,我们一边防备着脚下打滑,一边继续难解难分。
嘴有空闲时,我趁夜色给她讲了几个恐怖电影的片段。不知道是不是我语言表达能力的问题,我已经把自己吓得半死,她还没听懂我讲什么。
为了缓解我的紧张——我认为是这样——她把手伸进了我的裤子里。就像她在生物实验室抓那些可怜的小白鼠一样手到擒来,干这个她简直太有经验了。一瞬间,我确实感觉塌实多了。后来我们找了一家旅店继续研究小白鼠。她让我彻底塌实了下来。
从此我便有理由公开反对她的一系列无意义的爱好,比如散步,比如爬山,比如去辽煤塔。我们在一起时有了更有趣的勾当,而且相当消耗体力。
做这些勾当之余,我只剩下躺在床上哼哼的力气。看到我已没力气到处乱跑,林墨不失时机地和我探讨离婚事宜,当然是她和她老公的离婚,我作为一个自封的婚恋专家,不得不帮她出谋划策。我反复问到的一句话是:这跟我无关吧。
我光着身子靠着床头叼着冰红茶对着电视呆头呆脑地问:这跟我无关吧。林墨认真地看我一会,回答说废话,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于是恢复了生气。像一个真正的专家那样,从孩子归属、财产分配等重大问题一直讲到提出离婚的口气、离婚协议书的格式等诸端细节。林墨始终安静地看着我做各种战略和战术的分析谋划,然后摇摇头说,这样不行。并会提出个匪夷所思的理由推翻我自做多情的策划。比如她丈夫不会做饭(我还有胃溃疡呢),比如她丈夫赚钱不多(反正比我多),比如她丈夫爱哭(也是个儿女情长的家伙),等等。直到我干脆闭嘴。
我发现不能和女人谈正经的,谈来谈去你就会想起对牛弹琴那个成语,而且恐怕你会觉得自己更像那头牛。现在那头牛停止了徒劳的反刍,吸着烟盯着电视里的《富贵兵团》傻笑。我认为别人家的电视就是比我家的好看,这与“老婆是别人的好”这句俗语的深刻内涵基本吻合。
那年冬天,我们就在隔三差五地作爱和无休止的离婚探讨中度过。对于前者,林墨对我的评价是有勇无谋,而后者,我们则是有谋无勇。
有时林墨会逃课陪我去四隆商场散发社会调查的传单,或者去商场西边的小街上买5元一本的盗版书。
那是我买盗版书最多的日子,有《狼图腾》、《借我一生》、《达芬奇密码》、《哈里波特与凤凰社》和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的《雕刻时光》。
有个书摊老板自以为眼光犀利,见我女人在侧,一本《海边的卡夫卡》竟敢要我6元钱,我当即转身而去。林墨为此对我有了新的认识,开始相信我自吹的无情了——她早该相信。
在四隆附近的一家牛庄馅饼店里,我一边看着莫名其妙的《雕刻时光》,一边吃着莫名其妙的“泼妇驴版肠”。林墨忽然说,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我说什么事。她说,你要陪我去一次辽煤塔。我说哎呀一定去。林墨说,你还会回来么。
那时我总嚷嚷着要去北京。林墨说,你去了北京就会忘了我。我不耐烦地说,哎呀怎么会。其实我对我的前途毫无把握。鬼知道我会沦落到哪里。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又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前途呢。
吃完“泼妇驴版肠”,我断定《雕刻时光》这本书不是内地人翻译的。因为其中一些词汇看起来很陌生。这就是盗版书的缺点了,我无法判断是不是印刷错误。
我再没去过那个城市。
那好像是我生命的一次歧途。就像我也是林墨的一次歧途一样。
可以庆幸的是,我终于做回了自己。而林墨呢,我从来都不太敢确定女人的想法。
有天深夜,林墨在网上找到我。她说,她耳朵听不见了。我恶毒地猜测这是她的恶作剧。马上想打电话给她。可她说得有鼻子有眼,包括她每天下午都要去做高压氧仓的治疗。
我说你还能接听电话吗。
她沉默半晌,说,我现在还不相信我已经聋了,就像我现在还不相信你已经离开。
然后,她发了一个流泪的表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