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的乡愁,是月下独酌的微醺,月华铺续的光影里,绵延着不尽的哀愁,一杯浊酒,洇蚀离泪斑驳的心。
我那时还不懂乡愁,合上余光中的诗,乡愁便在高阁蒙尘。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开始回忆起往事。每一段回忆都在故乡逝去的风声里,老去的土墙里,沉默的庄稼里,每一片化作泥土和新生的叶子里,西山顶半弯的清月里,村东依村而过的小河里,漫山如雪的杏花里……
因此我常忆起早春的芩麻菜(是一种北方常见的野菜,又名燕尾子,曲曲芽、苦苣菜、取麻子等,北方一般直接蘸酱生食,或过水蘸酱、凉拌、包饺子等,有一定的药用价值),对于芩麻菜的喜爱,起初应该是源于爱春天的缘故吧。
北方的冬季,一片萧索清冷,面对除了黑土枯草就是经常光顾的大雪,我们的心里潜伏着爆棚的期待。
突然一天,感觉凌厉的北风夹杂了一丝温婉,有时甚至不知风从哪个方向来,墙角的黑土竟然有些湿色,一两棵灰白的苦蒿似乎在梦里钻出来贴在墙角,我抚摸着它软软的叶子,欣喜万分。
我小跑着来到村东,果然河水已洇过冰面,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声冰裂的声响。
我取下仓房棚顶挂着的小筐儿,磕掉去年秋季母亲晾的干白菜渣,摸出缸与墙的空隙里,一把老式的镰刀头,翻过后墙。
清新的风在田野里刮过来又刮过去,一声由远及近的鸟鸣,抬头时,白云漂浮的蓝天,是它俶尔远逝的身影,我突然想起《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轻捷的叫天子!
雪早已遁去,留下几块小小的湿痕,苞米杆儿、谷子糜子杆儿留下的短茬还一排排立在田野里,只等耕牛哞儿的一声长叫,身后的铧犁翻出油黑的新土,埋掉干枯的茬子腐烂成新的泥土。
突然,有两枚红嫩憨萌的叶子,翘在土地上,我久久地凝视着,它娇羞地看着我,我如一个爽约的友人,有些惭愧。抚摸着它软软的叶子,竟想吻它嘟起的红唇,把春天刻在心里。
我似乎听见它娃娃般咯咯的笑声,一点一点扒开泥土,白白的芽茎连着土里的根,横着的根上排列着一排嫩芽,像一群手拉手的姐妹。我小心翼翼的从白茎的底部切断,一棵嫩生生的芩麻菜就躺在筐底了……
我在田野上一步步寻找,直到太阳落到山头,也没挖到多少,可我依然兴高采烈。我知道用不了几天,小河潺潺的流水会唤醒沉睡的鱼虾,满山的杏花会热闹的开放,檐下的燕子会衔泥筑巢,芩麻菜也会长满田野,而我们会甩掉厚厚的棉袄棉裤,在春天里疯跑。
回到家,我还是把少得可怜的芩麻菜,洗得水淋淋的,盛在粉花白瓷的盘子里,端到餐桌上。
“芩麻菜出来了?这么点儿,不够塞牙的”,但父亲还是夹起芩麻菜蘸了酱,顺便咬一口大葱,嚼得津津有味。
我那时还享受不了芩麻菜的苦,也不明白为啥父母会吃得那么香。
后来我与故乡渐行渐远,时常想起挖芩麻菜的春天,于是不管我到哪里,都去寻找,寻找芩麻菜的踪迹。
在河北,在山东我竟然看见了它的身影,它立在我不熟悉的土地里,有些疏远,我们彼此客套着,嚼在嘴里觉得缺少了什么,我知道,那缺少的味道是故乡。
如今,我依然魂牵梦绕,挎着筐走在春天的原野,去寻找故乡一棵棵破土萌芽的芩麻菜的日子。
我也会像父亲和母亲,夹起芩麻菜放入口中咀嚼,苦苦的芩麻菜胜过了一切珍馐美味。
也许芩麻菜早就告诉了我,苦尽甘来。我真的在远离故乡的生活里,把苦酿成了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