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挤热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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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童年在饥寒交迫中度过。那时,为了给穿得少的身体增加热量,我们就用“挤热和”的办法达到目的。至今想起,心中仍有酸楚……


——题记


        一


春天已经在时令将至的时候来到了人间。在灿烂阳光的照射下,气温开始缓慢回升,回升了不少。降落在人们身上的风,也开始变柔和了,给人以舒适的感觉。受着它们的鼓舞,绿色慢慢地从地底下冒出来了,冒出来后又向着空中舒展,也尽情地舒展开来了。这突然冒出来的“新世界”,与那个刚刚完结的冬天,形成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对比!

如果只陶醉于眼前这片风景的美好之中,而忽略了冬天有过的严酷这一事实,我们就很有可能被大自然这个化妆师给欺骗了。在一年的四季中,最乖巧的是春天,最调皮的却是冬天。只有夏天与秋天,才最诚实得令人放心,让你很容易就能“看”到接下来的结果。

此刻,在我的心中,冬天是不老的。它那触底的枯萎与不可替换的严寒,还有历经沧桑的庄重……都让人产生一种很真实的安全感。而春天就不同了,它的年轻与尽善尽美,给人的却是一种生机盎然的表象。但它的炫目与耀眼,又分明潜藏着危机。轻佻、暴露、短暂……便是其危机的根源。

我对冬天的“好感”,一方面是基于有上面那些“清醒”的认识,尽管这认识与众不同;另一方面是我曾历经过的冬天,承载了太多的故事,让我有了如此别具一格的心得。

也就是在这样一个春暖花开的春天,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令我想起了儿时在遥远的故乡,度过的那一个个特冷的、阴雨绵绵的、飘雪的冬天的一些往事。

  

   二


很不幸,我们的童年“意外”赶上了吃穿都发愁的年代。还有一个存在的事实,让我们本来就苦不堪言的苦日子,过得更为雪上加霜。那就是放开的生育,很容易就瓜分了我们本来就不多的幸福。

我们家兄妹五人,比起村里那些有七八个、八九个,甚至十多个孩子的大家庭来说,似乎含有某种明显的好处,其实不然。在那个靠挣工分吃饭的年代,我们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们生产队有户地主,我该叫它的女主人为孙婆婆。上辈人造下的孽债,有人硬要让他们这辈人来偿还。最明显的情况,就是分粮不多、干活却不少。按理说他们是我们队上的强劳力户,连吹风下雨都在出工,一年下来挣的工分,累计起来却还是“不够”,分的口粮更是少得可怜。就连生育这种事,他们似乎也被迫性地选择了不敢多生来避嫌,从而走在了全大队家庭生育的后头——那一儿一女两娃,是我们全大队一千多户人中,生得最少的一户人家。这种明显的不公平,他们家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地隐忍着。

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不是娃少的家庭负担就轻,过穷酸日子成了一种普遍现象。既然在过着穷酸日子,那吃没吃的、穿没穿的似乎就是一种“幸福”的标配了。

在王家祠堂读小学时,我有幸与作为地主孙婆婆家的两个“小崽子”成了同学。我之所以说“有幸”,可一点也没揶揄他们的意思。我们“挤热和”的闹剧,就是从他们那儿学来的。

其实,我以上写的那些文字,已为“挤热和”作了些间接的铺垫了。在此,我想再多说一句,就是我们常常肚子闹着饥饿、身上穿得单薄,冬天更是饥寒交迫,这也为“挤热和”直接营造了有利环境。记得在我们肚子饿了的那些夜晚,大人们说只要睡着了,就不知道肚子饿了,我们就使劲朝梦里睡去,最后也睡着了;大冬天的,没有多余的衣服让我们的身上尽量穿得厚实些,大人就哄我们说“穿的薄,冻不着,穿的厚,冻的肉”。我们怎么都觉得还是冷,刺骨的冷,就使劲地“跳高高”,有时脚都跳疼了,身上的温度还是没有上升多少。只可惜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挤热和”的事来。

是地主家的那俩兄妹无意中透露给了我们。一个下雪天,两兄妹在学校一处僻静的墙旮旯里,悄悄地你撞击着我、我撞击你地挤着“热和”。这事被好事者很快传开了,告到老师那儿去,说他俩在打架。老师笑着说,聪明的他俩在“挤热和”,想用此方法给寒冷的身体增加热量。

“挤热和”的事才这样传开了,并且得到了老师的肯定。只是后来发生的事,又让老师多了几分警惕,他告诫大家不可拿来作为“整人”的手段。

下课以后,全班同学一窝蜂地往外窜。有人提议由他们兄妹俩站在挤热和的队伍中间,作为男女同学的分水岭,好让两边的队伍奋力往中间挤。至今我还记得,那天排山倒海的声浪,高喊着“一二三、一二三……”,可一齐用力的结果,把中间的兄妹俩都挤哭了。他们哭泣的原因,是把那男孩的鼻血给挤出来了,女孩的衣服也给“挤”烂了……

人们齐刷刷地看到了这兄妹二人的狼狈相,有人急了,说闯祸了,闯祸了……很多人因此跑开了,怕惹祸上身。

留在原地的人中,有人竟无所谓地说,怕什么,他们家是地主!

老师接下来对大家的批评,倒是站在公正的立场上。都是他的学生,他不可能偏心。他以此事为例提出了要求,以后要“挤热和”可以,但人不能多了,宁愿多开几处场地“挤热和”都行……

直到小学毕业,我们都严格遵守这一规定。在那些雪花纷飞、细雨绵绵的冬季,我们没有绵衣可穿、没有毛衣加厚的身体,是不可能储存多少温度的。尽管父母给我们搜罗出来了很多的旧衣服,给我们穿的也有些“厚”实,并且还交待我们说“一股麻线遮一风、十股麻线过一冬”,我们常常还是冻得抖牙磕子,但只要我们在下课后排成队、挤一阵热和,哪怕再坐回到四壁透风的教室里,身体也会感到有一股暖流在涌动。

至少,那“暖和”是会在身体里抵挡一阵子的。

  

   三


在我读小学的最后一个寒假,山村下了有史以来的一场大雪。一连几天老天爷都把天色整得昏天黑地,那势头就像纷飞的雪要持续好久似的,事实也的确说明了还真就那么回事。

在这期间,我们生产队种在好几块地里的甘蔗,眼看“烂”得不行了,队长在一次夜会上排了工,紧接着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到了现场,大有要把好几吨的甘蔗立马收回去的架势。

我也参加了战斗。记得那天的情形是,先到了一拨人,在那里冷得不行。就在等待大多数人到来之时,不知是谁冒出了一句,来,我们先挤会儿热和等他们。等会儿人到齐了,才有力气干活儿。

这话好像是从孙婆婆口里说出来的。她嫁到地主家,可没过上一天的好日子,却时时在用自己做出来的“好”,改变着全队人对他们家的看法。

不过我也说不准是不是她,反正她当时肯定就在其中。在场的十多个人一窝蜂地拥向旁边的晒场。依托晒场的墙壁,每个人为了给自己穿得不多的凡身肉体增加御寒的温度,都拿出了吃奶的力气来挤那热和。

一开始,没人往最中间的那个位置上站,因为那个位置要承受左右两边挤过来的撞击,弄不好会有受伤的危险,看到自己是“孤单”一人,人家都是贫下中农,不可能把自己置于险境,她就自告奋勇地站到了那个位置上。

那天,在场的都是些青壮年,虽然也有一个单薄身形的女人,但她是贫下中农——有着高贵的血统。事先谁也没想过会“出事”。当然就像后来人们说的那样,没人是出于有意的目的。但毕竟是“出事”了。

左右两边的男人们,发了疯的往中间挤。在平时出工做活的田间地头,孙婆婆被弄来撞过“油”,她的笑声和她身材凸凹的轮廓,让队里的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们就心生过歹念。但他们也只是眼馋,没机会对她动过手脚。即便有动手脚的行为,准确地说,也只是隔鞋搔痒。

以前,在那些个冷冬的天气,大家一有机会,也没少挤过热和。而她每次都是倡导者,诚如她自己给家里的孩子们说的那样,我们成份不好,总不致于去占人家的便宜吧,不然,吃亏的还是我们这类人。

有了她这些话作解释,我们就好理解她家的那两个娃娃,为什么总喜欢召集学校的同学们来挤热和的道理了。

随着“挤热和”的持续,以及人们对力气的使出,现场迅速升腾起了一股暖流。就在大伙沉醉在这种享受中的时候,站在最中间位置上的孙婆婆突然倒下了。倒下去之后,又迅速被不知所措的人群所踩踏……

扶她起来的时候,她昏昏沉沉地还强打精神说,不碍事,不碍事……但那铁青的脸,零乱的头发,撕烂的衣服,无一不在证明她已经受伤了的事实。

她丈夫过来扶她回家时,僵硬地给在场的人们挤出微笑,对不起了,让大家扫兴了……

不到半年,就传出了她死去的消息。肯定没人把她的死,与“挤热和”所遭受到的勇猛撞击和挤压联系起来想过。

又没去检查,凭什么这样想呢?

  

   四


我升入初中学习的时候,每到冬天都要走那条陡峭难行的泥泞小路。小路之漫长,让我一双破烂的胶鞋,在泥地里吃尽了苦头。路上为了赶时间奋力奔跑时,倒没觉得身体有多寒冷,反倒觉得穿得并不多的身上,还有丝丝汗珠子渗出来。山风一吹,那可是最舒适的享受啦!

但只要一坐下来,身体就立马恢复到有感觉的寒冷状态之中了。在那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坐在座位上的我们,双脚冻得麻木了,拿笔的手也不听使唤了,身上的温度更是在不知不觉间下降了,最终变成了个“冰人儿”。

我们坐着的心常常不能自己,总是在窗外飞升。尽管人还是正襟危坐地坐在那儿的,心却在想下课去“挤热和”的事了。当下课真的到来时,我们鱼贯而出,集结在墙壁的角落里。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迅速激发出身体内部的潜能。

在“挤热和”的时候,我尽量往中间钻。虽然两边用力往中间挤压时,身上的热度是会很快上升的。猛的一下子,那热量便会迅速迸发出来,让身体从里到外都能暖和起来。

尽管孙婆婆的事言犹在耳,偶尔也让我心生忌惮,可那又怎么样呢?在身体无法承受的寒冷面前,只能是把危险束之高阁了,不去理会它才好呢!

但学校还是发了禁令,不准以“挤热和”的名义集结在一起,大概是碍于人多,怕出事吧!或许就是已经有人出事了后的警示吧!有段时间,“挤热和”成了禁止的项目,我们就在空场地上自由蹦跳。但这根本驱散不了身上浓浓的寒意。

那期间,同桌的做法令我至今难忘。每当想起他的时候,就想起了他独创的那套“挤热和”最科学的办法来。在当时的情况下,不失为一种简单高效的取暖法。

他穿在身上的衣服有很多破洞,随时像在身体的表面晃动着一样,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的,十多岁的年龄,给人一种驼背的衰老。老师安排他与我坐在一起的时候,我甚至还鄙视他的邋遢。在我们交头接耳的时候,他那抖不抻展的言语,又让我对他心生怜悯。尽管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们很快就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在读初中的三年时光里,只要一下了课,我们就用他那套最适用的方法“挤热和”——两头打架的公牛只为拼力气,我们却用彼此的胳膊进行有力的撞击。左胳膊撞击累了,又用右胳膊来撞击,以此取暖。

分别多年之后的一次偶遇,我们提起了当年这事的时候,先相视一笑,进而又彼此抬了抬胳膊,做出要撞击的姿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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