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格尔木,是在一个七月的傍晚。阿宁在酒店门口打点着装备,人已经进去的差不多了。我和哑巴靠在一台车边等她,因为还需要和她确定第二天的细节。两个裘德考的伙计从我们身后走过,其中一个低声问Was ist die Beziehung zwischen diesen beiden Männern?(那两个男人是什么关系)另一个干笑一声,说Wer weiß(谁知道呢)。我即刻回头看向他们两个,他们显然很意外,挤出笑脸,点点头便去搬运装备。
哑巴没有任何反应,他带着帽衫的帽子,抱着手,闭目养神中。他身后,巨大的夜色降临在昆仑山灰白的余脉,带来干燥清凉的夜风,群星刚刚显露踪影。我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凑近哑巴的耳朵,笑着说,Unsere beziehung wurde aufgedeckt(我们的关系暴露了),顺便借着帽衫的遮掩,吻他鬓角。他张开眼睛,不置可否,看着我。看来德国的一切他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不过,太久远的事,我也快忘了。
太阳落山后,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瞳孔里的每一个细节,那里有我,有小城的灯火闪烁,再向深处,只有黑色,纯洁的,深不见底的黑色。好了,现在也有那个女领队了。阿宁走过来,拿出一盘老式录像带,看样子至少有三十年了。看到这个东西,哑巴的神色稍有变化,似乎是一种反感。如果到了能够看得出来的地步,这已经是让哑巴感觉非常不舒服的东西了。阿宁看到哑巴的变化,有些得意,她说里面有张先生感兴趣的东西,也和明天的计划有关,视频已经翻录到u盘里了。我接过u盘和房卡,没搭理她,拎起背包,和哑巴回了房间。
自然先看录像带。我们像看小电影的情侣那样,窝在一床被子里,用笔记本看录像带的内容。视频的内容,先是非常长的雪花乱码,接着开始出现人声,是实验记录,一个平静的女声念出:1988年11月23日,14时19分,实验编号2056,对象编号001,注射药物名氯丙嗪,剂量100ml,哌替啶,剂量250ml,异丙嗪,剂量100ml,无不良反应,30分钟内001状态稳定,12小时后进行抽血作业,计划抽血量1500cc。
我调出学解剖学时留下的所剩无几的生化知识,判断这三种药物应该是冬眠疗法的一种配药组合,但是这剂量大的连牲口都能放倒了,抽血量也大的夸张。所谓人工冬眠疗法,就是严重颅脑外伤、脑干伤、或者严重创伤性休克后,为了防止应激反应或肾上腺素大量释放导致细胞缺氧和凝血的情况,故意使患者进入如同动物冬眠的状态。既然如此,抽血更是没有道理,而且还是如此大的剂量。那么,可以肯定实验的目的不是治疗,而是为获取对象血液,并对实验对象进行长期控制。
我看向哑巴,他的神色一如平常的淡然,没有刚刚的反感,这让我有一点安心。又是一段雪花,非常长,我确定没有隐含的内容。雪花突然消失,哑巴躺在那里,在手术台耀眼的无影灯下,瘦削得陌生,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昏迷着。他的病号服胸前赫然印着三个红色的数字,001。
我是因为哑巴挣脱我无意识下握得太紧的手才回过神来的。我推导过哑巴消失的那二十年的多种可能性,但没想到事实会是这样,他居然被动到这个地步。他看着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淡然,好像刚才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人不是他一样。他捏着我的肩膀,让我渐渐停止了颤抖。
他说,瞎,我饿了。
好,我去买饭给你。我翻出被子,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格尔木的夏夜是冷的,尤其是刚才出了一身冷汗。惊魂甫定,我想起哑巴的进食习惯,他应该不是真的饿,只是想让我出来走走。我恍惚着进了一家拉面店,打包了两份拌面,羊肉串和啤酒。餐很快好了,我拿给哑巴,他吃了起来,我一点也吃不下,就跑到天台抽烟。
星河璀璨,勾勒出昆仑山隐没在黑暗中的巨大身影,潜伏在城镇的微光之上。我一直觉得我属于那里,属于黑暗和荒野,那是我的世界。在那里我感到自由和平静。可是此刻,我只觉得痛,为哑巴,尽管他已经不会痛了,或者说,正因为他不会痛了。在他消失的那段时间,我陷在长沙复杂的斗争里,自顾不暇。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觉得终于把人心看尽了。从那时起我对人不再有任何真正的顾虑和兴趣。仅存的意义感崩逝如风卷残云,尘沙畅行无阻,吞噬着一切,我也快要一百岁了吧。等我回过神来,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对哦,明天要去鲨一个人,为了还债用的五万块。他死了,要小心B,C还有D,应该会来报复。我只是偶尔感到淡淡的恐惧,因为那是一种,看着自己的心一点点消失的感觉。
我会变成什么东西呢?
在侥幸获得的良夜里,我只想他。那时我觉得他应该是在门里,或者在墨脱,甚至可能在海外。他是什么时候,看着自己的心消失的呢?被人像丢垃圾一样丢下神坛的时候?甚至早在被人因愚蠢的谎言放进那枚小棺材的时候?被放血放到快昏迷还要打起精神自保的时候?在青铜门无边无际的寂静和黑暗里?甚至在格尔木漫长的昏迷中,被偷走时间和血液的时候?
这种无止境的下坠,在我再见到他的时候,完全地终止了。
他是被放在一个竹篓里,缚着手脚,被丢到陈皮面前的。他警惕地看着四周,用防御的姿态蜷缩着,扫视着眼前的人,最终和我的目光相对。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得救了。在那一刹那我心里发生的变化没有办法用言语表达。硬要说的话,那是重生的感觉。我的心发现自己还可以像被紧紧攥着那样痛,还可以因为一个人的眼神漏拍,千丝万缕的记忆,情绪,欲念,和渴望在一刹那疯狂地生长。我贪婪地大口吸气,久违的感觉到自己活着。首先活的是眼睛,炫目的光影褪入四周的黑暗,他的一切细节显露无疑,干燥的嘴唇,混乱打结的长发上的灰尘和树叶,因瘦削而凹陷的脸颊,除了一条破烂的麻短裤之外裸露的身体,周身密密麻麻的擦伤,顺着手掌流下的血迹。还有,那双黑色的眼睛,看着我。从黑暗的尽头他望向我,告诉我我无需过去。然后活的是手,想触碰,想抓紧,却退缩的手。然后是腿,想走向他,想站在他身边,想带他逃走。然后是一切。哑巴用一个眼神轻易地拯救了我。因为他在,所以我不会消失。
陈皮问我,认识?
我笑着说,嗯,一位故人。
我向他走去,他像一只受到威胁的猫那样,弓起身,防御着。我蹲下来,向他伸出手,说,你好,我们认识一下吧,这里的人叫我黑瞎子。当然他还是死盯着我。我想,在这里拿出匕首来,恐怕会吓到他,也不知道他被解绑之后会怎么样,五个人拿着拍子寮对着我们,他们大概会伤得很重。想了一下,我决定,把哑巴扛起来就跑。
哑巴反抗得很激烈,咬了我好几口,但因为手脚受缚,拗不过。于是他落在我的行军床上。我脱掉皮衣和裤子,示意我身上没有武器,他可以放松。他突然说,不用脱了,我记得你。时隔这么久听到他的声音,还是讲这样的话,我真的要上去抱起他就哇哇大哭了。他却闪开,说,只有一点,我没办法信任你。我一个转身坐在他旁边,捡起地上的匕首放在他手里,叹了口气,说,先吃饭吧。
我把青椒炒饭热了递给他,他很快吃了起来,看样子果然又饿肚子了。哑巴是特别爱干净的,以前在德国的时候,他身上总是香香的檀木味道。但是现在是在林子里,虽然有条河,他这么多伤去洗也不好,不如等明天回到村子。倒是这头发可以先处理下。于是等他吃完,我给他披上我的皮衣,说,我给你理发。
他没有反对,大概也真的忍不了了。那时他剪下来的头发,我偷偷收起来了一束,现在还在我胸口的口袋里。从此,我们总是互相理发,就像很久以前在德国的小公寓里那样。有时我们见面,他头发已经很长了,大概他对瞎师傅的技术比较满意,所以特意留给我。但是哑巴理不好我的,嘿嘿,所以我总是让他帮我梳起来一半。是的,他也有很多不擅长的事情,比如烹饪(他煮的东西只有盐味),针线活(给自己缝针也歪歪扭扭,幸好他不容易留疤),愈合伤口(所以经常缠着绷带,可怜见的),音乐(除去跟倒斗有关的钟鼓礼乐之类的)。恰好这些我都在行,所以是我来做。哈哈哈,这么说我们怎么不算天作之合呢。
说他不懂西洋乐,倒也不完全是这样。在德国的时候,我总是跟他扯这个那个作曲家的好与不好,拉这个那个乐句问他的想法。我记得我还笨笨地跑去,拉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的开头给他听,自以为拉得一往情深,全部柔情倾泻而出。睁开眼睛发现,他在写东西啊,完全没看我。那时我还不知道,很久之后,在某次又迫不得已变卖家产的时候,我会看到他在我的这篇谱子上留下的一个铅笔写的,淡淡的符号。我找人去看,意思是,告别。
切,那样谁看得到啊。害我当时那么崩溃。不过哑巴就是这么一个人,特别含蓄,含蓄到有些银荡了。所以我逗他乐此不疲。比如呢,你把脸凑过去,他不会动,而是就那样抬眼看着你,让你自己去想,亲不亲呢,亲不亲呢,是被讨厌了吗,要不还是亲吧?或者,和一群人在一起,他在抱着手假寐,你非要把手放在他大腿上,他绝对不讲手拿开,而是踩你的脚。
想到这里,我发现自己居然是笑着的,刚刚的心悸也平静下来。我想我也该回去,和他好好泡个澡,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我踩灭最后的烟头,回头,居然看到哑巴向我走来,到我身边,拉开一罐啤酒递给我。我扑上去抱住他蹭蹭蹭吸吸吸。我听到他手里的冰啤酒泡沫不断溢出来的声音,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檀木香气,乘着清凉的,带着沙尘气味的晚风向我袭来。小城的烟火和人声渐渐消逝在广袤的,古老的夜色里,他身后,夏季大三角耀眼地闪烁着。隔着一层汗衫,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和我加速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我想,夏天已经来临。
(当然,要在他不赞成的目光里,把他的手拉过来,用我的背心擦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