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王常侍
单超道:“约好了婚姻,唐衡又来见我。我道:若荀家心甘情愿,老弟自然无忧,若彼不情不愿,须得将此事弄的全城皆知才好。你若真心保命,可广招洛阳权贵到你府上赴宴,宴上你就言讲,与女儿寻了个好人家,是颍川荀氏的麟儿,这麟儿年纪虽小,却聪慧非常,日后定当出类拔萃,今日因心中喜悦,才会大宴宾客。若你舍得钱财,便可向满座宾客许诺,将来百年之后,田宅财宝都会做了陪嫁,送与女儿女婿。那时节,就算荀家日后想要反悔,怕也难了;天下纵有看不惯你为人的,知道你倾家财宝都送与有才的女婿,也会说你爱才心切。唐衡听了我的计策,定于三月之后大宴宾客。谁知就在这白日之中,司隶校尉韩演弹劾具瑗、唐衡、左倌、徐璜四人,先帝大怒,要将他们下狱,只有唐衡,因荀家并一干大族回护,不但没牢狱之灾,还复得圣眷。宴会之上,唐衡大喜过望,道这宴会庆的是‘双喜临门’,谁知喜出望外,当时竟然笑死了过去。虽然如此,也是个善终。”
张云腾道:“将军妙计。唐衡之女有凤凰护佑,夫婿日后定然能登凤凰台上。”单超道:“我只是帮老兄弟一把,至于后事,谁能料得。”
张云腾道:“我此番前来,却是有事相求。将军能帮则可,不能帮我也不强求。”单超道:“不妨一讲。”张云腾道:“日前几桩命案,如今看来已是连环了。我和孟德有了些头绪。但现如今这案子已经惊动了宫禁,不一时怕就有天使前来问话。我怕太后受小人蛊惑,难为我等,思来想去,还想请将军助我等一臂之力。”单超道:“昔日我随先帝立下大功,但如今的皇帝却并非先帝亲生之子,太后也与先帝无夫妻情分,我在宫中只怕无能为力。”张云腾道:“将军隐居之事如今宫中有几人知晓?”单超道:“我初隐居时,宫中并无人知道。但先帝怕我受屈,令我如今各项用度,与当年一般无二,时间久了难免有一二知道。”张云腾又道:“当年将军手下小宦者,如今可都是宫中栋梁了。”单超一听,便明白了,道:“这倒没错,他们多少还要感激我当年提携之恩。但常侍们权势再大,太后、皇帝执意不肯,我也不好上下其手。”张云腾道:“虽有奸人魅惑圣听,但我等表明心迹,太后、皇帝自有明断。我等先应付着,只盼将军能为我等说一两句好话便好。”单超道:“这也不难。”张云腾道:“但不知将军仙乡何处?家中还有什么亲眷?”单超道:“我就是洛阳周遭人士,因自幼家贫入宫,早没了亲眷。你意思我懂,只望你们能查明真凶,还死者个明白、还洛阳百姓个平安便好。”顿了顿,单超又道:“我自小孤苦伶仃,入宫后是老宦者们将我养大,若说我有亲眷,便是一宫之中的宦者。宦者多出身贫寒,又身遭残疾,若他们能安然离世,全此一生,便是我的功德。”张云腾道:“将军慈悲,真乃菩提萨陲。我等若得将军所助,必助将军成此夙愿。”单超双手合十道:“我自皈依浮屠之后,只盼自身解脱,哪里是菩提萨陲。”
说好了单超,张云腾慌忙赶回北部尉衙。才入门,就听得里面中官传旨之声。进得大堂,曹操道:“云腾你回来了。皇帝有旨,传我入宫。”张云腾道:“不是太后?”曹操道:“二圣同宣。”张云腾道了声好,回身吩咐身边一个衙役,如此如此,之后便与曹操一同觐见。
见驾之处,仍在太后宫中。曹操、张云腾依礼入宫了,才看到正座上端坐的便是董太后,左手坐着一男子,遥遥看去,不辨年岁,右手坐着一女子,衣冠艳丽。内侍引导着,道:“皇帝和皇后今日来太后宫中问安。”二人明白了,忙山呼万岁,下跪参拜。礼毕,太后却不让曹操起身,只是让二人跪着,问道:“曹操,大汉以何治国?”曹操道:“我大汉以孝治天下。”一边皇帝问道:“不是以士大夫治天下么?”曹操道:“天下是高、光武之天下,惟陛下自治之。陛下尊崇圣道,思慕列祖列宗,上敬太后,下安黎民,是故以孝治天下。士大夫乃大汉臣工,陛下所指,便是士大夫所往。”皇帝微微颔首。太后道:“曹操,方才王甫道,你在洛阳,招降纳叛,欲行不轨之事。可有此事?”曹操道:“王公公误会了。我家底细,太后深知。我岂是招降纳叛图谋不轨之人?”一旁王甫道:“有人告我,说你借白马寺僧兵与太平道众欺压太学生,可有此事?”曹操道:“白马寺众以慈悲为怀,太平道众行黄老之道,并非奸贼逆党。太学生受人蛊惑,与邪道勾结,欲抢占北部尉衙,已形同谋逆。我不得已,才请他们助我。”一旁王甫道:“我听人说,曹操年少时素有大志,尝以太祖自比,其心可诛啊。”曹操道:“王公公听何人说的?我家世受汉禄,操自幼有为征西将军为国家平定西域之志,封侯则可,岂敢有谋逆之心?”王甫道:“我听说曹操幼年,最好飞鹰走狗,终日游荡无度,其叔父数言之于其父。曹操得知消息,心生一计。一日路遇其叔父,假作口歪眼斜状。其叔父忙问,曹操自称中风。后其叔父告知其父,其父再问,曹操便道因其叔父厌恶故而诋毁之。后其叔父再有所告,其父终究不信。曹操自此愈发得意忘形。此人连骨肉至亲尚能欺瞒,何况太后、皇帝?”曹操道:“这都是街头巷议,岂能当真。我在家尽孝,乡闾尽知。”
此事皇帝金口又开,道:“曹操你虽然忠心可嘉,但未得禀明,擅自捉拿太学生,终究有罪。难道不知太学生都是天子门生?你一门三代,虽然有大功于汉,但擅权之事,不能饶你。”说话间,吩咐左右将曹操按在地上,摘去官冠。皇帝又道:“便交于有司,勘察罪过。等罪过查明了,再行发配。”
此时忽然宫外有宦者启禀道:“有一老宦者,不知是谁,径直来了。说要见太后。”董太后道:“你忒没用,既然不知是谁,还能让他进来么?”话音未落,只见一老宦者,身着将军朝服,径直入宫,见了太后,躬身行礼,口称道:“老奴单超,见过太后、皇帝。”
一听老者姓名,王甫先慌了,道:“你,你,你就是单超?”单超道:“晚辈说话无礼。尚能直呼我姓名欤?”王甫道:“老将军,我当年入宫,是你提点的。你还记得我否?”单超上下打量了王甫,道:“我退隐多年,当年的事莫要提了。你可是姓王?”王甫道:“正是。现如今我蒙太后恩典,赐名王甫。”单超道:“我听说了,你厉害。”
单超将王甫晾在一边,向董太后、皇帝说明来由。董太后一听,连忙道:“原来是老卿家。老卿家来可有什么事?”单超道:“本是已死之人,不当面见太后。此来只是想问太后一句话,当年党锢之祸,太后可记得么?”董太后道:“记得。当年党人为那窦后抱屈,说我以藩侯之妻入宫,不得正大位,要离间我母子之情。这事我如何能忘!”单超道:“太后没忘便好。我听说太学生们久受党锢之徒蛊惑,腹诽皇帝太后久矣。那曹操生于老奴之家,世代忠心汉室。有此样人,党人余党岂能放过了他?必定谣诼四出,构陷于他。他祖、父对太后、皇帝如何,太后想必自有圣断。”
董太后神色少舒,道:“此事便过去了。太学生们你好生处置了。”曹操连忙称诺。董太后道:“日前宫中命案,你可有什么结果?”曹操道:“日前洛阳中共有六桩命案,我细细查了,其余五桩都有勾连。但宫中命案与外面的案子有否勾连,现在证据不足,难有决断。”董太后道:“为何证据不足?”曹操道:“宫禁森严,不敢轻动。”董太后道:“可有人故意刁难,不叫你入宫查案?”
一旁宋皇后道:“若有人阻挠你入宫查案,曹操你便明说了。莫说是我,就连太后、皇帝也想早日查明此案。还宫禁一个平安。”曹操道:“非是有人故意刁难,只是近来洛阳城中命案连连,宫中之案恐与外面几桩案子有关,事关重大,不敢冒入宫禁。”董太后道:“你是我家老奴的孙子,入宫查案有什么要紧?只要能早日查明此案,多来几次就当为我老身解闷了。”一旁张云腾道:“臣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董太后道:“这不是那天为我治目疾的小子?你但说来。”张云腾道:“臣上次蒙太后恩典,得睹圣颜,回去之后夜不能寐,自思如何肝脑涂地,为太后、皇帝分忧。思来想去,若要查清此案,还请太后下一道旨意,让我等在宫禁中查案,不受外人阻挠;宋娥是皇后宫女,又是皇后亲眷……”话音未落,宋皇后插话进来,道:“太后、皇帝。我已细细问过宋娥,她与那小宦者的命案无关。我愿意在此立誓,若我或者宋娥有意危害两宫,或是在宫中滥杀无辜,便叫我登时五雷轰顶。”皇帝道:“皇后不必立此重誓。”宋皇后道:“我空口无凭,只好以此自证清白。”董太后在一旁听着,只是不语。
张云腾道:“皇后能自明心迹最好不过。但宋娥当时就在现场,我等须细细审来。还望皇后成全。”宋皇后道:“你们只要不屈打成招,自然好说。”张云腾道:“我和北部尉如今入了宫来,要做三件事。一是审问宋娥,二是搜查宋娥住处,三是仔细搜查命案现场。还望太后、皇帝、皇后成全。”董太后道:“这都应当,又有何难。王甫,你去办吧。”
太后留单超在宫中叙话,王甫带着曹操、张云腾直奔皇后宫里去。皇后宫中宦者宫娥一见王甫,都不寒而栗。王甫道:“你们少在这里哆哆嗦嗦,我今日来不是捉你们的。宋娥何在?”一旁有人禀告道:“在偏房紧闭。”王甫道:“快寻一处僻静地方,洛阳的官要审宋娥。”宦者们不敢怠慢,忙找了处地方,将宋娥带到。
曹操一见宋娥,与几日前几乎换了个人。毛发枯干,形如枯槁。曹操问:“你们可对她用了刑?”宫人道:“我等哪里敢。”曹操和张云腾跪坐下来,王甫跪坐在一旁,曹操问宋娥道:“你把当时情形细细与我说来,不可遗漏。”宋娥道:“便如同上次与上官所说,别无他事。”曹操道:“我如今奉皇帝旨意查案,皇后也保你不得。你若果然不曾杀人,就好好说了,免得受苦。”宋娥听曹操板着面孔一番话,当时就哭了,哭声如雷,震得房上灰尘仿佛都簌簌地落下。曹操见宋娥如此,便没了主意。王甫在一旁大声呵斥,也是无用。张云腾见状,对宋娥道:“宋家妹子,你年纪小,没见过如此阵仗。先莫哭,慢慢说来。”又哄了几句,宋娥才不哭了,将当时情由一一讲来,与曾对曹操说的一般无二。
王甫道:“这小泼妇,敢是与人串了供。”张云腾对王甫施了一礼,道:“王公公,借一步说话?”王甫看了看张云腾,不情愿了与张云腾离开屋内,到院中叙话。
张云腾道:“我在宫外,风闻一些宫内的传说,不知真假,也不敢查问真假。只是敢问王公公一句,废立之举,外官们的话有多大作用?”王甫一听“废立”二字,心下就明白了,道:“废立么,固然是皇帝宫中事。”张云腾道:“若事情办的不漂亮,让外官议论纷纷呢?”王甫一听,便明白了八分,道:“依你所见?”张云腾道:“依我愚见,太后春秋正盛,也不急于一时。这案子宫外已然传得沸沸扬扬,若不办成如山铁案,只怕平遭物议。到时候王公公一腔忠心,却落得闲人议论,真让我不平。”王甫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也有理,此事暂且依你。”
二人复回屋内,曹操还在听宋娥诉说当时情由。等宋娥说完了,张云腾问道:“有几件事,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王公公是好人,不会平白冤枉于你。”宋娥点了头。张云腾问道:“你当日如何看见胡途尸首?”宋娥道:“我不曾见过那小患者尸首。我当日在宫中迷了路,误入一处院落。那院落无人居住,走将进去,只见院内一颗大树,上面无数乌鸦。乌鸦见我来了,忽然叫了起来,声音可怖。我听见鸦叫,心中害怕,当时夺路而逃。不幸撞见太后车架。再后来,王公公带我去那院落查看,才知院中有枯井,枯井内竟是小患者尸首。”张云腾问王甫道:“王公公,宋娥所说后半段可是事实?”王甫道:“是了。”
张云腾又问:“宋娥,你在院中可见过其他物件?”宋娥道:“当时慌不择路,哪里顾得上仔细看院中物件。只记得出门前,因心慌了,跌了一跤,仿佛有物件从身上掉落下来。后来也未仔细查看。”张云腾道:“如此说来,你不曾动现场一草一木,反倒是可能有物遗失在那里了?”宋娥道:“当时慌张,也不知是也不是。”张云腾道:“我此来除了问你,还要搜查你的住处。”宋娥道:“我问心无愧,上官搜查便是。”
张云腾点了点头,和王甫来到宋娥住处,命王甫手下宦者仔细搜查,将所有物件依次摆放开来。王甫道:“张先生这搜查却也有趣,但不知找些什么?”张云腾道:“一草一木,总是关情。但看是否有和命案相关联的东西,至于具体何物,倒无定论。”不一会儿,张云腾猛然见一个宦者将一物搜将出来,放在桌案上,张云腾心中一惊,将那物拿在手上,反复摩挲。王甫见张云腾举动非常,问道:“张先生何故如此?”张云腾道:“王公公,这宋娥看来即便不曾杀人,也难与命案脱了干系了。”王甫听张云腾一说,连忙叫人将宋娥押来。张云腾见宋娥到了,拿着手中的东西问道:“宋娥,我且问你,这剪边钱在你屋内搜到,可是你的?”
宋娥见了剪边钱,口中含含糊糊。王甫见宋娥有隐情,胆子便大了,呵斥道:“如今证据在手,你做了什么,张先生都已知道了。你若不想受苦,快快从实招来。”宋娥听了,身上只是发抖,嘴里却不曾再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