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曼和肖燕已经有八年没见面了。早上李小曼接到肖燕的电话,说自己现在到了北京。李小曼怔了一下,接着不无责备地亲密埋怨着:死女人,来北京了怎么不早点说!
放了电话,李小曼回味着刚才自己在电话里的表现,言语的轻嗔慢怒、略带兴奋的音调,表现出关系的亲密又不显得虚伪做作,一切都恰到好处。但不知为什么,李小曼觉得心里慌慌的有点堵。他乡遇故知,而且是在分别八年后,李小曼的心里有理应存在的欢喜进驻。但这欢喜莫名的夹杂了些别的什么,让李小曼怎么也轻快不起来。
李小曼和肖燕是大学同学兼舍友。大学四年里,两人一块上课吃饭睡觉逛大街。大三时又一同喜欢上班里一个叫袁凯的男生。但是那个袁凯并没有二选一,而是另有所爱。这场两个人的单恋就成了仅存在于两人之间的公开秘密。为了爱情反目成仇的故事虽然并未发生,但也制造了一场场隐秘的战争。因为袁凯,李小曼和肖燕增加了相互打趣相互揶揄地材料,玩笑的口吻里暗藏锋芒,相互攻击却又叫人无从发作。这种游戏对女人来说可谓驾轻就熟。
大学毕业后,肖燕回家在城里教小学,后来买房子嫁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大学时壮志满怀的许多个憧憬与可能,慢慢变成了一个无波无澜四平八稳的一。李小曼不甘心这种生活,奋发了一回咬牙考上了北京某名校读研。两年后跌跌撞撞的在北京某个不大不小的报社里谋了个职位。干的不好也不坏,常有文字见报,还得了一箩筐不知道名字的奖。在以前的同学眼里,李小曼好歹也算把首都女记者的光环套到了头上。
李小曼知道同学怎么看她。首都女记者,这标签让李小曼心里很踏实。但这份踏实里还包藏着一份软绵绵的虚弱,让李小曼牙缝里像嘶嘶灌了凉气般不太舒服。这份虚弱可能来自至今还未还清的数目可观的房债,也可能来自那每月固定却不那么可观的工资,或者是每天早上五六点钟拥挤的早市上必须跨过的那堆堆烂菜叶。可是有什么关系呢?毕竟这虚是内里的,看不见的,外人看见的就是“首都女记者”这一光鲜的实!就像人们只能看到报纸上李小曼名下那些关系国家前途命运关系人民幸福安康的大政方针,却决计看不到这些都是李小曼边洗着老公的臭袜子边绞尽脑汁的想出来的。
可是现在,肖燕来北京出差了。说是办完事情明天来找昔日的闺中密友叙叙旧。接了电话后,李小曼软绵绵的坐在梳妆台前。隔着镜子目光缓慢而仔细的检索自己那张熟悉的脸。这一检索让李小曼多了许多新发现,仿佛之前她从未照过镜子——额角的那颗痣太明显,早该用刘海遮一下。眼角有了碎碎的细纹,泄露了一个奔三女人的全部秘密。皮肤没光泽,因为好久没做面部护理了。李小曼有些泄气,她把镜子倒扣在桌上,后悔自己平常只顾着工作家务,没有好好照顾自己那张宝贵的脸。
肖燕呢?这几年变化大吗?李小曼想起从网上同学录看到的肖燕的照片。结婚后肖燕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胖了不少。在地方小城里,这种胖可以被看作小妇人的幸福。可是在北京这样的现代城市里,这胖就只能显出一种小市民的庸俗。肖燕曾在电话里抱怨自己的胖。当时李小曼笑骂她得了便宜还卖乖。末了还加上一句你也不胖啊,那叫风韵。这违心的夸赞出自优越者居高临下的慷慨。可是肖燕听了很乐,李小曼也很乐。
现在李小曼走到卧室穿衣镜前,摆了几个优美的pose。镜里的女人身量苗条,看起来和少女时期没有太大变化。李小曼很满意,身体顿时轻快了许多。刚才镜子里那张黯淡的脸似乎也鲜亮了不少。李小曼对着镜子顾盼了一会,又把头发扎起来,高高的绑成个马尾,对着镜子甩了甩,调皮而妩媚的笑了。刚刚产生的对自己的怀疑一扫而光。李小曼顿时觉得情绪高涨起来。对这次久别后的重逢竟开始有了隐隐的期待。
穿什么衣服呢?李小曼脑袋里跑马般迅速旋转着。不能太正式,显得傻冒。也不能太休闲,那样没味道。现在正值冬春交替,不冷不热。羽绒服显然不行,太臃肿显不出自己的身材。短款外套也不合适,显得生硬。那件皮毛的大衣?不行,俗气的像个暴发户太太。地摊货更不成,没样子。黑色太凝重,红色太俗气。在衣柜里翻来翻去,李小曼觉得根本没有可穿的衣服。她叹一口气,沮丧的退坐到床上,想着上周末和老公逛街看到的那件米白色风衣。不俗的品牌,简约大方的设计,细腻的面料,精致的做工,所有这些都让李小曼一见倾心。但是考虑到不菲的价格,李小曼最后只得忍痛割爱。现在李小曼觉得很后悔,她甚至有点埋怨老公当时为什么没有鼎力支持她买下来。这种时候男人应该表现出豪迈与魄力的一面。不过现在才过了一周,应该不会卖脱销吧。李小曼决定下午就去把那件衣服买下来。
接着是吃饭的问题。第一顿饭很重要,地方一定要选好。既要有特色又要上档次。去上次过生日去的那家法国餐厅?在北京吃西餐,似乎有点滑稽。中国餐厅又太普通。李小曼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定在前门大街旁的全聚德。吃烤鸭看古城,想像一下觉得很不错。不过上次同事说那家全聚德很火爆,得提前打电话预约才行。李小曼慌忙跳下床,上网搜到预约电话。打过去,电话长时间占线,看起来真是很忙。李小曼耐心的等待着,直到有位小姐懒洋洋的通知她预约成功,李小曼才松了一口气。
肖燕来了肯定要带她出去玩。无非还是故宫长城颐和园那老三套。只要有客来,李小曼和老公就得陪着走一遍,就像必选包月一样。虽然心里已经对这几个地方腻歪的不行,但是没办法,只要人家点名要去,你就得陪着。出去玩就得考虑交通。坐公交地铁铁定不行,且不说北京“首堵”的问题,单是那吓死人的客流量,就会让李小曼的名牌风衣、全聚德烤鸭统统泡汤。李小曼记起了报社刘姐的那辆金色迈腾,忖度着借车的话虽然难出口,但幸好和刘姐关系还不错,很有点姐妹的意思。再加上李小曼知道刘姐老早就惦记着的那套雅诗兰黛的套装。虽然贵了点,但是在好友面前有面子又联络了感情,也算值了。
盘算了半天,李小曼觉得一切都安排的天衣无缝。心里那丝隐隐的虚痛也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莫名的激动与兴奋。李小曼视察了一下自己80多平米的房子,觉得当初坚决反对老公买开间的决定是那么正确。想了一会,李小曼开始翻箱倒柜。最后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摸出一张满是灰尘的名片,上面赫然印着“爱家家政”和联系电话。上次打这个电话还是刚搬进新房时,李小曼试着拨了电话,居然通了。公司说下午会有人过来收拾房间,不过价格却涨了一倍多。李小曼没说什么。
下午,李小曼把老公关在家里等家政的人来。自己去逛街。幸好那件风衣还在。李小曼匆匆交了钱,没有像往常一样磨蹭着要求打折要赠品。导购小姐的脸上因此也格外晴朗。路过雅诗兰黛,李小曼刷卡拎走了那盒套装。然后进了一家美容院,直到傍晚才回家。
开了门,家里已经被仔细收拾过了。老公怏怏不乐的歪在沙发上看球赛。听到开门声瞥了李小曼一眼,眼神又回到电视机上,似乎并没有发现李小曼有什么新变化。李小曼觉得很无趣,也就没有像往常一样展示她的新衣服,她丢下一堆东西径直进了厨房洗手做饭。
晚上两个人一边吃着西红柿炒鸡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电话响了,李小曼接起来,是肖燕打来的。电话里一片嘈杂,听起来似乎在车站,肖燕的声音在这种背景下显得急促而混乱。尽管如此,李小曼从肖燕时断时续传来的道歉声里,连蒙带猜地大致明白了肖燕家里突然有事得赶着回去,已经买了晚上的车票。
放了电话,李小曼再也没有胃口吃那盘西红柿炒鸡蛋。她一言不发的回到卧室,把新买的风衣挂起来。那件风衣可能因为在袋子里折的久了,有点皱巴巴的。李小曼越看越像地摊上卖的便宜货。狠狠地甩上橱门,李小曼无力的倒在床上盯着房顶发呆。许多个细小的无聊,像毛毛虫一样从她全身的毛孔里慢慢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