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歇一会儿不说话难道会死掉?整个下午给你一张嘴巴填满了,嗡嗡嗡嗡地,跟苍蝇一个德性。”木瓜不客气地对冬生说,“让人耳根清净一会儿好不好?哥正想事儿呢!”
正说在兴头上的冬生,像突然断了电的喇叭,戛然而止。两片布鞋底般厚实的嘴唇还保持着打开状态,张在寒风中,像出土的西汉说唱俑。灰仆仆的脸上刚刚着陆的两朵红云,转眼飞跑了。
可他的情绪还深陷在述说的兴奋中,一时半会儿拔不出来。他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哥哥,傻里傻气的,十分逗人爱。
对冬生来讲,被哥哥呵斥是稀松平常的事。哥哥的脾气就这样,喜欢沉默,爱思考,琢磨事儿的时候,最讨厌冬生那张随便找个话题就能说得黄河溃堤的嘴巴。每到这时候,木瓜免不了摆出哥哥的派头,呵斥弟弟。弟弟冬生呢,天生一副说嘴,让他憋尿都可以,让他憋话可不行。
这片小菜地,就是他弟兄俩为说话方便才开出来的。
那一阵,整个世界仿佛吃错了药,火柴厂凡是能贴点东西的墙壁,都给贴满大字报,不仅要打倒帝国主义,解放受苦受难的世界人民,还要把内部的敌人清理干净,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打倒那个。别说做事情,连说话都得小心,稍不留神就可能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到处是身着草绿仿军装的革命群众,无论男女,跟说话的腔调一样,都一个款式。除了火柴厂,所有工厂都停产,所有学校都停课。火柴毕竟是家家都离不得的。
这块地,位于火柴厂围墙南边墙根底下,有两块草席大。一年前,兄弟俩下班后,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把它开出来,种点葱啊蒜啊辣椒啊什么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木瓜觉得冬生嘴巴多,不给他找个说话的地方,即使不被人家打报告、揪辫子,也会憋出问题来——在这里说话方便,只有他弟兄俩,冬生偶尔发几句牢骚,说几句怪话,没人听墙根,安全。
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弟,个头差不多,衣服穿得一样,长相更是让火柴厂的大婶子姑奶奶们又好笑又犯愁,都说这一对“瓜锤”将来怎么得了,谁家姑娘敢嫁过去啊,要不给他们编个号,保证其中媳妇儿一晚上要做两回新娘。有人接话说,编号有啥用啊?脱掉衣服谁还看得出号头?都一样!一群娘们一提起弟兄俩,笑得腰杆都直不起来。
冬生知道哥哥并不是真的讨厌他,就那脾气,见怪不怪。而他冬生,傻惯了的,时不时被哥哥吼一嗓子还感觉特别舒服,不是亲人,谁吼他呀,这世上,他就这一个亲人!像这次,哥哥木瓜的呵斥只让冬生愣了一下,仅仅一下,冬生吞了泡口水,粗大的喉头一上一下动了一个来回,两片鞋底很快正常工作起来了。这回,冬生换了话题。
木瓜无可奈何地扫了冬生一眼,晃了晃鹅蛋形的脑袋,埋下头继续锄地。
他们要把这块地翻过来撒小青菜。到开春,这里将会绿油油一片。
冬生说:“我感觉七号机的刘涓对你有意思。你看,明明晓得你吃了饭的,还问你吃了没有。我就在你身边,她怎么不问我吃了没有呢?上次我们上食堂晚了,她帮你把饭打好,还怕凉了,弄块毛巾包得好好的;她怎么就想不起给我也打一份?哪怕不用毛巾包起来!歇工天还问你有没有衣服要洗,上街的时候问你想不想一块去,我要跟去,她又说不去了。”
冬生满脸委屈,继续说:“我觉得还是袁红姐姐好,有你一份就有我一份。她要做了我嫂子,我也会跟你享福的——至少在问你吃没吃的时候,也会顺带问我一句:‘冬生,吃了没?’我就是真没有吃,她也拿不出啥给我填肚子。可我要的就是那份在乎——谁叫我们是亲兄弟呢?还有,袁红姐姐从来没把我认成你;不像那个刘涓,有几回不穿工作服,居然对我说:‘木瓜,你手套也该洗一洗了!’人都认不准,眼力差到这个程度还敢跟你混,真是!还有,人家说‘打狗还看主人面’呢,光关心你,把我看成空气,像根本不存在的样子,刘涓怎么就这么做得出来!我跟你说,你别把算盘打错了哦,袁红姐和你是大家早就公认的,她现在不过是调到封盒车间去了,跟我们不在一个车间,可都在一个厂,你要敢脚踩两只船,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
冬生见木瓜一声不吭,拽了一下木瓜的衣袖问:“老哥,我说的你听见没有?”
木瓜停下锄,茫然地看着冬生说:“你,刚才说什么了?”
木瓜不高兴冬生这德行,在他想事情的时候,呱拉一大堆,让他一句话也没听进去,最后还问他听到没有。不高兴归不高兴,他刚才已经吼过冬生一回了,他是不会吼第二回的。他用劝服的口气说:“跟你说我在想事情!真的,我在想事情。你让我安静一会儿,等我想好了,想好了就跟你说话!”
冬生也不高兴木瓜的做法:啥叫“你刚才说什么了?”敢情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呀!对牛弹琴牛还摇尾巴呢!刚才一大堆话都像散纸钱一样,散给漂游浪荡的风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再要我说我也懒得说了,没心情!
冬生有几分钟没有说话。刚闭了嘴,一个新的话题又在他脑子里跳出来了,据传说,前几天小河镇一户村民的老母鸡孵出只三条腿的鸡。他听了后,根本不相信,到现在还不信:鸡怎么会长出三个脚呢?翅膀底下,一边一个脚,那是最合理的;如果长三只脚,那么第三只脚,要么长在两腿之间,要么长在胸脯上,要么长在靠近屁股的位置。闭起眼睛用脚指头想一下,上述三个位置都不对,不好看,更不舒服。要是长在背上,那就是翅膀。简直是谣传,人们吃了饭都在想些啥呢。冬生心里想,吃又没吃到个啥,天天吃糠咽菜,编个谣言也糠不糠菜不菜的!
在这几分钟里,冬生这席话是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又过了几分钟,冬生见木瓜还在沉思,他说话的兴致就没有了。他最懂他哥哥,木瓜一定让什么问题给难住了。木瓜一根筋,认死理,爱钻牛角尖,特偏执。大多数沉默寡言的人多属于这种类型,表面上看起来不动声色,内心的想法多得很,想不通就纠结在那里出不来。每到这个时候,冬生就知道,他必须帮助木瓜。冬生说:“哥,你啥时候想好?”
“还没想好。”那口气,像遥远天边漂来的一小朵绵软的云。
“我知道你永远想不好!”冬生说得很果断。碰上这种情况,冬生知道,他要立马把木瓜从沉思状态中拽回来,必须一剑封喉,用一句干脆利落、不容置疑的话,彻底否定木瓜。
“你怎么知道我想不好?”木瓜的口气明显不高兴,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你哪一次不是说给我听,让我给你想出的主意的?”冬生的厚鞋底夸张地翕张着,脸上露出得意,“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这是事实,冬生聪明,脑袋瓜比木瓜好使。
“你说出来嘛,”冬生继续说,“看看我这脑袋瓜能不能帮上忙!”
木瓜已经没有退路,他还没有盘算好,可到这时候,他不说还真不行。他说:“你说炳生嫂子是不是真的会变鬼呢?”
冬生一听这话,就明白木瓜的意思,他是在盘算炳生嫂子的“鬼皮”呢。他吃惊的程度无异于在路上撞见他们过世多年的父母。冬生无比愤怒:木瓜居然想去干那件事?这是损阴丧德的事情,除非是希望一夜暴富的懒汉或者是毫无人性的坏蛋!再说,咱兄弟俩都有一份工作,每个月都能按时领到两份工资,靠这点钱,我们堂堂正正做人,绰绰有余!冬生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形,哥哥的话让他感到耻辱:“啥,你,你也想‘剐鬼皮’?不会吧?炳生和炳生嫂子那么好的人!咱哥俩不是坏蛋,更不是没有良心的人!”
那时候,人们还把生跟死都看得很重很重,生跟死都还处在传统状态,还没有被彻底破坏。剖宫产还没有这片土地上出现,人在什么时候诞生,全凭自然的旨意;不像现在,孕妇到了预产期,住进医院,花钱请算命的挑好时辰,到了时辰,一刀下去,孩子就出来了,什么过程都没有——没有过程也就没有神圣,没有神圣,做母亲的还那么尊贵吗?而一旦亡故,得举行一系列庄重的仪式,埋到地底下,还要立块碑,到了清明、七月半、年三十,还要去祭奠——哪怕满街都是大字报,到处都是尖尖帽——因此,只要是还没把药吃错的,都希望自己活得有尊严点,活得认真点,以便给子孙留下些念想,将来才有资格享受子孙的朝拜。
对待亡故了的人,还特别讲究,不管采取土葬还是水葬,都得穿戴整齐。单说寿衣的穿法,就有很多讲究,或者“三领五层”,或者“九领十三层”,一般为“五领七层”。衣领越多,规格越高。无论穷富,都用单数,绝不会用双数。衣服面料一般是棉,也有纱和绸,忌用缎子,缎子是“断子”的谐音,断了子,当然就会绝孙。里层衬衣为白、红二色。照老人传下来的说法,阴魂进入地府后,在阎罗殿上必须过堂,要剥光衣服严刑拷打,交代世间所做的种种罪恶。着了白、红二色衬衣,小鬼脱到白衬衣,就以为是皮肤,稍微打几下,红衬衣露出来,认为是血肉,就会停止拷打。阴魂就少受痛苦。死者被安放到棺椁里了,不能“空手上路”,右手边要放纸折的扇子,或者上好的檀香,左手塞手帕,手帕里面包铜钱或者硬币,以便在地府中过各种关口时使钱方便。死者口里衔小红纸包,内藏碎金银或者铜钱,俗称“嚼口钱”,让阴魂在地府轮到勾舌头的时候,有钱打发小鬼,免去勾舌头之罪,转世不会成哑巴。棺椁里还要放上死者生前的爱物,比如玉石烟嘴、鼻烟壶、龙头拐杖等等,另外还有换洗衣服若干。特别富有的人家,还给死者戴玉镯,据说上好的玉镯可让尸身经久不腐。
如此浓妆上阵,难免滋生三百六十行之外另一行:剐鬼皮。“剐鬼皮”是个特殊的行当,也是被诅咒为断子绝孙的行当。行此行当的人,多于死者入土后一两日,趁夜黑风高,掘开坟墓对死者进行洗窃,金银玉镯自不必说,换一个地方,转手变现;几领几层寿衣和做工精细的寿鞋,或易地转手,或纳成鞋底,自己不穿,拿到市场上卖。此行当,历朝历代都有,极盛时期,有经验丰富者开馆授徒。
炳生嫂子是三天前没有的。
炳生本是火柴厂的厂长。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关键是,一盒火柴就那么大,放身上哪个部位都能携带,还不容易看出来,成品车间的几个小伙子偷摸成性,发了些小财。后来有人报告到他那里,给逮了个正着。本来可以上报的。那时候对偷盗的处罚是很重的。炳生是个厚道的领导,他想,这些小伙子还年轻,报上去,一辈子就毁了,到死都得背个贼名。他把他们一个一个找到办公室教育,苦口婆心,说了不少掏心窝的话。可这几个混小子早就是八百斤清油炸过的老油条,听不进,再说工资只有那么点,经常凑在一起吃吃喝喝,还抽烟,不顺手牵点火柴,手头一点宽余都没有。别的工人见他哥儿几个没事,有样学样,搞得厂里投料与产出严重失衡。终于在一次突然组织的出厂搜查中,从哥儿几个每人身上查出20到30盒不等的火柴。这事惊动了公安,公安正想找个典型来抓,要抓这几个混小子,好说歹说被炳生保了下来。到这时候,炳生还觉得就为小小的火柴断送一个人一生的前程太不应该,为此他还说服厂里主张把这些家伙交给公安的职工。
转年,运动来了,大字报横空出世,这几个小子组织了个卫东战斗团,借革命的名义夺了炳生的权,让他在家好好待着,只要开批斗会,就被战斗团的喽啰戴上尖尖帽,五花大绑押上会场。回来的时候,身上常常青的青,紫的紫,头发一绺一绺地失踪,脸被打得肿得不行。
那天晚上,炳生又被押去挨批。炳生嫂子带着三个孩子提心吊胆地在家里,三个孩子的岁数以两年的间隔递减,最小的一个才六个月。孩子是炳生嫂子的心头肉,炳生是她最担心的人。身边的孩子她看得到,摸得到;会场上的炳生她就没底了,不晓得深夜回来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在一片焦虑中,屋里突然漆黑一片,保险丝烧了。那时候电力不稳定,动不动就烧保险丝。以前炳生在家,都是炳生去接的,她从来没干过这活儿。
三个娃娃本来玩得好好的,突然不见光明,没法玩了,睡觉还早。六个月那家伙先哭起来,接着老二哭起来,后来连老大也不干了,加盟进来。弟兄仨一起,把个逼仄的屋子哭得惊天动地。
要是换条件好的年月,找几块糖就能哄住这仨小子。可现在,家里别说糖块,一天三顿粗茶淡饭都很成问题。炳生嫂子只好用语言,可语言不当糖吃,再说,再好听的话,对五岁以下的孩子都是没有用的,哪怕她是他们的妈。
炳生嫂子横竖哄不住他们,又找不到灯火。
火柴厂虽然生产火柴,家属院却严禁使用灯火,家里甭说煤油灯,就连蜡烛都找不出半截。炳生嫂子在灶头边摸到一盒火柴,划燃一根,在一根火柴棍长的时间,孩子哭势减弱了一点。火柴一熄灭,孩子们又开始哭闹,这一次哭得变本加厉。本来,炳生被拉出去批斗,就够让炳生嫂子心焦的了,现在孩子哭闹成这个样,她更加心力交瘁。她决定不等炳生回来再给孩子们光明,她要学炳生的样子,修一回保险盒。她摸到保险盒前。这活儿她以前没干过,她出生在农村,做饭带孩子没说的,干什么接保险丝之类的事情绝对外行。
她又划一根,左手拔下保险盒盖子。正想划第三根看个究竟的时候,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前倾,拿火柴的指头插进保险盒里去,手上窜起一阵火花,她哼也没哼一声,便“咚”一声倒到地上。孩子们还哭闹着,她一点也不知道了。
炳生深夜回来,在门外听见屋里孩子哭得特别伤心,很纳闷儿:老婆这是怎么啦,以前从没见孩子像今天哭得这么凶!一起生活了快十年,有了仨孩子,从来都相敬如宾,没有红过脸,更没有拌过嘴,今天难道……
他完全忘记刚才被横加的各种屈辱,上前去喊开门。回答他的只有孩子的哭声。喊了半天,不见有人答应。他推门,门关死了,推不开。如是几下,他急了,日子太苦了,苦得他都曾想寻短见。可这会儿,他担心老婆寻短见。他砰一声把门撞开,冲进屋去,还没走到三步路,脚被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到地上。
在黑暗中,眼睛是多余的,越想依靠眼睛,越是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手,很快他摸出来了,是老婆的身子绊了他。
老婆怎么会倒在地上?屋子里怎么没有电灯?莫非遇上了歹徒?难道刚才拉他出去批斗是个调虎离山之计,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整他老婆?孩子们有没有受到伤害?哭得那么厉害!
“暴徒!流氓!无赖!无耻!”他头嗡一下,痛苦大骂。
他的骂声立即被孩子们的哭声淹没。他从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划燃。闪烁的火柴光芒是刺眼的,刚开始他什么也看不见。很快他看清楚了,躺在地上的妻子脸上没有一丝痛苦,一点鼻息也没有,左手还捏着保险盒。他脑子崩了一样:完了!
家被抄了几遍,一穷二白程度达到非洲难民标准。炳生嫂子的“寿衣”,就她平时换洗的两件衣服。炳生除了痛哭和愧疚,一点办法也没有。盖棺时,炳生从手腕上,把那只能够证明他昔日功勋的战利品──一只美国造的手表给她戴上。这是只不需要上发条的手表,只要晃几下,就像得了仙气一样,能够继续不紧不慢地咔嗒下去。在全县只有县长和公安局长之类“长”字辈的人物才能拥有手表的时代——还都无一例外要上发条的——这只手表多少为炳生嫂子赢得了相应的体面。
冬生说:“这不是人做的事情!你会去做?你敢去做?你愿意去做?”
木瓜说:“我知道这不是人做的事情。但是这事轮到我们身上做,就是人做的事情!”
“你都剐人家鬼皮了,你做的还是人做的事情?”
“你想啊,当时炳生厂长在给嫂子戴手表的时候,都有哪些人在场?只说男的。”
“有何光头、赵白菜、李茄子、鲁松花、郭烧锅、朱白眼,还有,”冬生抠着脑袋想了一下,“陈灯泡,蔡包子,黄麻仁,葛椿芽,黎鱼头。”
“就没有了?”
“没有了。”
“还有一个,这人只露了一面,前后只待了半支香烟的工夫。”
“谁?”
“郑百洞。”
“他私娃子也来啦!”冬生吃惊不小,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郑百洞是出了名的剐鬼皮高手,不但伎俩高超,连逃脱公安(军管会)处罚的手段也了得,据说他们暗地里组织有团伙,流水作业,踩点的负责踩点,剐鬼皮的负责剐鬼皮,销赃的负责销赃,各司其职,一点不乱。时至今日,公安一点实质性的线索都拿不到。大不了拉他出来批斗几次,放了依然该做什么做什么。郑百洞一般不亲自踩点,他要亲自踩点,说明这一单他势在必得。
木瓜说:“炳生嫂子那么寒碜,这郑百洞图什么呢?还不是图那块手表。”
“那是肯定的!”冬生觉得有道理。
“炳生厂长和炳生嫂子都是我们的恩人。当年爸爸妈妈去了,要不是他们夫妻俩替我们撑着,主持场面,我们怎么对付得了那么大的事情?当年借给我们的三百块钱,至今才还了一半,也没见我们气,反倒让我们不要急,先把我们的个人大事情安排好。我们不能让恩人的东西落到这些坏蛋的手里。”木瓜说。
冬生突然觉得一向木讷的木瓜不说则已,说起来也头头是道的。这是他们一起长这么大,木瓜说得最多的一次。冬生说:“那块手表要是落到郑百洞的手里,就再也找不回来了。炳生厂长的心思也白费了。那,怎么帮助他们呢?”
“就是。我的意思是趁今天晚上坟地上的泥土还没干,去把那块手表取回来,找个机会还给炳生厂长——哪怕隔着院墙扔进他家院子都可以。”
“主意是不错。但要是遇上郑百洞怎么办?”
“听说他习惯明天晚上出手。据说是他们这一行的规矩,让死者入土为安在地下睡满一昼夜才下手,他怕生魂找他麻烦。”
冬生同意,他认为他兄弟俩这是在做好事。
商量好,太阳已经偏西。冬日里好看的夕阳,给兄弟俩描出两幅好看的剪影。
夜色昏沉,伸手几乎不见五指,他们便去了。
干这事,他们不专业,笨手笨脚的,坟坝里无数白煞煞的招魂幡,在夜风中呼啦啦地响,像满世界的大字报,更像一具具飘荡的骷髅。他俩心里很害怕。冬生好几次想说说话壮壮胆,木瓜提醒他说,千万别说话,一说话暴露了目标,今天晚上不把事情做掉,明天这手表就成了郑百洞的囊中之物了。
上午,他俩才来送过葬,地形熟悉,新坟也好认。可在这样的冬夜里,坟坝里既没有虫子鸣叫,也没有飞舞的“鬼火”,寂静中,只有无声穿梭的夜风。想想人生真是悲剧,活着,历尽千辛万苦;死了,却又如此落寞,尤其是在这样只有寒风的夜晚。
刨掉面上的浮土,露出棺椁。撬棺材盖的时候,他俩犹豫了,都不敢下手。
冬生说:“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不敢。”
木瓜说:“别怕,我的老弟,咱们是受过她照顾的人,相信她不会开罪我们的。等一会儿做完了,我们还要盖上棺材盖,用土盖上,盖得跟原来差不多。当然,也要让郑百洞看出已经有人来过了。”
冬生说:“既然要让郑百洞看出已经有人来过,现在盖上土,就正好!”冬生的意思是说,反正他们只要动过坟冢上的土,郑百洞都会认为有人来过了,也就是说那手表已经被人取走,不劳他费力气了。
木瓜说:“现在不揭开都揭开了,揭开就要达到目的。做人不要半途而废。有了这块手表,你跟我的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你不是认为你的袁红姐姐好么?既然好,我就得想办法把她娶回来给你做嫂子。”
木瓜的话像在冬生头上猛敲了一棒。太突然,突然得让他一点准备都没有。他感到痛,感到愤怒。因为痛和愤怒,他反倒不怎么怕了,他放开嗓门对哥哥说:“什么?你想把手表占为己有?你不是说要还给炳生厂长的么?”
木瓜说:“今天下午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但这时候我不这样想了。你想,我们如果不取这块手表,到明天晚上,这手表就是郑百洞的;现在我们取走了这块手表,人家还是只会认为是郑百洞又干了一桩见不得人的勾当。谁会想得到是我们做的呢?何况,炳生嫂子少这块表不少,炳生厂长多这块表不多。可在我们手上就不一样了,好多事情,都可以一并解决掉。”
冬生一点都不怕了,他只有愤怒:“你没良心!你骗我跟你一起来。我不干了,我要回去!”
“你回去吧,你想回去就回去!不过,你千万别声张,否则,你用什么证明你跟我不是同伙?我判什么罪,你也是什么罪。你跟我是连在一起的,从出生到现在都是。就是你不判罪,我在里面,你一个人活在外面,又有什么意思呢?”
一向会说的冬生,像突然得了失语症,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是的,自从他们的爸爸妈妈一前一后走了以后,他们兄弟俩就这样相互扶持,相互取暖。他们是一对靠着相互的体温,暖和着长大的孪生兄弟,他们相依为命,谁都离不开谁。冬生感到奇怪,木瓜怎么一下变得那么会说呢?不但会说,还会谋划——他相信哥哥下午跟他商量这个事情的时候,真没想过要把手表占为己有。哥哥是见财起意了,都是穷给逼出来的,都是吃错药的时代给哥哥带来的急症。此时,他身不由己给木瓜圈了进来,被木瓜卖了,还替木瓜数钱。
木瓜掀开棺材盖对冬生说:“帮帮忙,大家都出力,为我们哥俩早点熬出苦日子!”
“不!”冬生都快哭出来了。这会儿他心中不是恐惧,而是委屈。他不相信他哥哥会成这样的人,他相信世间一定有鬼,是鬼迷惑了他哥哥的心窍。从来相依为命的哥哥,多好的哥哥呀!他愿这是在做梦。可这不是梦。
木瓜一边在棺材里摸索,一边说:“你不帮忙?不帮忙我们就会穷下去,一直穷下去,一辈子打光棍,不用人家骂,我们自己就断子绝孙!快帮一下,我们就快成有钱人了。”
“发死人的财!你爱当有钱人你当就是了,关我屁事,我没那福分。”
木瓜已经摸到炳生嫂子的左手,左手是软和的。木瓜并没有多想死去三天的人,手怎么还软和。这时候他的注意力在手表上,他在寻找咔嗒声。棺材是口薄皮松木棺材,在狭窄的空间里,咔嗒声无处不在,藏在手腕上的手表是声源,而棺材就是扩音喇叭。咔嗒,咔嗒,咔嗒,不紧不慢,十分清晰,把棺材装得满满的。木瓜认准了炳生嫂子的左手摸去。以前,他看见戴手表的人手表都戴在左手腕子上,他断定这块手表也戴在炳生嫂子的左手腕子上。很快,他发现他的判断没错,他摸到了手表。炳生嫂子的手腕粗,而弹簧表带把炳生嫂子的手腕箍得刚刚好,当然,是显得稍微有点紧的那种,他得双手抠住手表往外扯,才能把手表脱得下来。
木瓜搞不清楚是紧张,还是其他什么,他感到他扯的不是手表,好像是手臂,而且好像刚一使劲,他就感觉到躺在棺材里的炳生嫂子仿佛顺势坐了起来,似乎还咳嗽了一声。
木瓜突然停止摸索,后退两步,结结巴巴地对冬生说:“你在咳嗽?”
“你才咳嗽呢!做了坏德事,肯定咳嗽!不咳嗽才怪!”冬生的声音里充满愤怒和无奈。
“我没有咳嗽啊。”木瓜说完,心想刚才只顾忙乎,我哪有时间咳嗽呢?
“咳!咳!”又传出两声咳嗽。这回他俩听清楚了,咳嗽是从棺椁里传出的。
木瓜说:“我刚才好像还感觉炳生嫂子坐起来了!”
冬生忘记了愤怒,抖得站立不稳:“哥,你,你,别,吓我!别,别,开,玩笑!”
“没开玩笑,好像……等等,看仔细点。”木瓜说着,搀着冬生壮胆,眨巴着眼睛一起凑上去。微弱的星光下,棺材里真的坐起半截人来。
弟兄俩吓得“鬼呀”一声惨叫,转身就跑。哪里还跑得动呢,兄弟俩四肢着地,跌跌爬爬往家里跑去。一路上,俩人跌了多少筋斗,摔伤多少皮肉,谁还有心思去计较。
炳生嫂子确实坐起来了。她没死,按科学说法,她是休克了,也就是假死,遭电击后,她一直平躺着,谁也没在意她还能活过来,更没想起送医院抢救——医院也在干革命,医生都被关牛棚了,送了白送。埋到地底下,接上了地气,醒了。要不这俩小子,她定会闷死在棺材里。刚才他们的谈话,她蒙蒙胧胧听了个大概。撬开棺材盖后,弟兄俩的争执她听得真切,让她接上了新鲜空气,咳嗽了几声,人就缓过气来了。后来给那小子一扯,她顺势就坐了起来。
炳生嫂子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怎么会躺在棺材里。在棺材里坐了一阵,她想起来了,好像跟保险盒有关。被电击的时候,她全身突然一麻,后来就沉沉地睡过去了。她摸了一下额头,前额的头发被剃了,只留后面的头发,这是给死人剃的头发,民间俗称“后发”,意思是让后辈人旺发。她明白,他们把她当死人埋了。她苦笑了一下,她这就算死过一回。既然死过了一回,这世上还有啥值得她的了。在几天的睡眠中,长期绷紧的神经,彻底修整过来。炳生嫂子感到从未有过的从容。她在棺椁里摸索了一阵。摸到一个绣花枕头和一双布鞋,她把它们装到怀里。她摸到手腕上的手表。这手表跟一场闻名世界的战争有关,是炳生作为一名战士的荣耀,也是她的荣耀——全县所有手表加拢来,都赶不上这块传奇——她心中漾起一阵感动。
炳生嫂子扯了一块布裹到头上,免得给走夜路的碰上,受到惊吓。她从棺材里爬出来,把垫被、盖被、鞋子和枕头,一股脑儿卷在怀里,向自己的家走去。寒冷的夜风挡不住她回家的脚步,全身活动开后,她就一路小跑。跑到家门口的时候,身上起了一层毛毛汗。
走进火柴厂,墙上那些往日令她毛骨悚然的招魂幡那样的大字报,还在夜风中哗啦哗啦翻飞,再引不起她的恐惧,反倒感到些许人间烟火气息。走到门口,看见熟悉的房门,炳生嫂子心里踏实了,她拍着门喊:“炳生,开门!”
自从她走了以后,炳生天天夜里最难办、也办不好的事,就是哄孩子睡觉。这会儿刚刚把孩子哄睡,自己也迷迷登登。忽听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他应了一声。答应完了,他立即大叫不好。民间传说,勾魂夜叉都是在人迷迷登登的时候来喊人的生魂的,要是不答应,或许还有几年阳寿,要是答应了,判官立即把答应者的名字从生死簿上勾掉。这样想,他立即清醒过来,心想,我可不能没了,我要没了,这三个崽崽咋办呐我的老天爷?
“炳生,开门!”
这一声他听真切了。字字清晰,他不像刚才那样害怕——传说鬼魂喊人生魂的时候,声音都是前音清楚,尾音模糊的——这一声是那样耳熟。对,很耳熟,这不是老婆在喊他吗?他三步两步走到门边,手摸到插销上了,猛然停住了,不对啊,老婆不是死了吗?三天前死的,今天上午才抬到坟坝里埋的。
“炳生,开门!”
当这个声音再次进入他的耳朵,仅隔了层门板,清晰得如同一屋子说话的时候,他感受到绝望的压抑和恐怖。
他使劲地掐了自己两下,真疼,肯定不是在梦中。
他开始发抖。他说:“老婆,你入土为安吧,我跟三个孩子都还得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呢,别给欺负我们的人看笑话。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太寒碜了,没给你一个体面——有什么办法呢,就这么点家底,”他伤心地说,“等年景好了,我给你多烧些纸钱,多准备些盘缠——你尘归尘,土归土吧!”
炳生的话说到炳生嫂子的心坎上,炳生嫂子在外面哭起来。哭得那么近切而伤心。那哭声在炳生看来就是鬼哭。炳生也忍不住哭起来:“娃娃他娘,我已经失去你了,我不想失去三个可爱的娃娃,我答应你,无论吃多少苦,受多少累,我也要把他们拉扯大!老婆,你打哪里来,回哪里去,你在生为人,死后为神,活的时候,我们恩恩爱爱,死了,还托你保佑我和娃娃呢!”
炳生嫂子在外面哭得更凶了,哭得抽不过气来:“你当我真死了?我又活转来了,我这不是回家么?你开门呀!”
“怎么可能?我亲自把你送上山埋到地下的!”炳生感觉呼吸都困难,说话更困难。
“阎王爷不收我,他嫌你一个人拖带不大孩子,就让我回来了,我爬出棺材就跑回来了……”炳生嫂子哭声比刚才轻了一些
“棺材上盖了黄土,棺材盖子上还钉了钉子的呢!怎么出得来?”
“既然阎王不要,他老人家难道还没有办法帮我从棺材里爬出来?”炳生嫂子哭着,生气了,“我活得好好的——念在我俩夫妻十多年的份上,把门打开嘛!外面冷呢。”
炳生还是不敢开门。老婆说得那么真切,由不得他不动心。从老婆走的那天开始,他无时无刻不在伤心,他心里多么希望她真的回来呀。他想起民间传说的,鬼魂纵有千变万化,但没有体温,也没有重量,摸摸掂掂就知道。也就是说,老婆如果已经是鬼魂,那她一定是没有体温的,或者说是冰凉冰凉的。
就在这时候,炳生嫂子在外面说:“娃儿他爹,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怕我是鬼。我把手从门缝里伸进来,你摸摸我的手还有没有体温!”
俩人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一根指头从门缝里伸进来。
接着,几个指头都伸进来了。
最后,半个手掌都伸进来了。
炳生用指头轻轻碰了一下那几个手指,皮实,健壮,并不虚无,真的存在。炳生大胆地伸出手去,嗨,刚才一路抱着被子小跑回家的炳生嫂子,手掌不仅温热,而且还汗漉漉的。
门开了,炳生和炳生嫂子抱头痛哭……
木瓜和冬生回到家,卧床不起,火柴厂的活干不了,大病半年,吃什么药都没用,经常惊恐万状、歇斯底里地喊:“鬼!鬼!──”别人都不明白这俩小子撞上了什么邪,炳生嫂子知道,她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连炳生也没说。别人问她是怎么复活的,她始终坚持说是阎王爷同情她,知道炳生和她是好人,不收她,她自己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她的复活成为当地轰动一时的大新闻。
后来,据走夜路的人说,一天晚上,有人看见炳生嫂子上了木瓜和冬生家。后来的后来,炳生嫂子像照顾自己的弟弟那样,经常给他们送点烤红薯或者玉米窝窝。过不多久,木瓜和冬生活蹦乱跳了,一前一后又到火柴厂上班。木瓜还是那么爱沉思,冬生还是那么爱说话。这对瓜锤在火柴厂一堆娘儿们的玩笑中,各自找到对象,到底有没有哪个媳妇儿一晚上做两回新娘,成了一堆娘儿们常说常新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