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秋天,安藤忠雄在东京大学研究生院做了五次演讲,次年,东京大学出版社在此基础上出了《安藤忠雄谈话录》,2012年,美国普林斯顿建筑出版社据此推出英文版。
安藤忠雄是1945年生人,2012年已经71岁了,封面上的他不是当时的他,然书中要义勃然有生气,一如年轻时的他。所以,这本书特别值得二十来岁的青年参考。安藤忠雄在后记中提到:这是一个资本驱动的信息新世界,表面看选择很多,甚至可以不受时空限制,但是,如今与他年轻时最大的不同在于强大的社会管控力正在剥夺人们的自由。正因如此,他希望二十多岁( 以他的经历看,他认为这是人生最为关键的时期 )的年轻人不屈不饶,在构塑(shape)社会的过程中坚守独立意识。
《安藤忠雄谈话录》是一本小书,英文版从头到尾不足百页,内容主要涉及二个方面:
- 建筑设计应遵循属地原则(regionalism);
- 怎样成为“安藤忠雄”。
所谓建筑设计的属地原则,简单地说就是,建筑师在充分运用现代设计手段的同时,需下功夫体味当地的自然和人文气息,只有将两者结合起来才可能创造出既符合现代审美又能真正服务于建筑使用者生活需要的好建筑。拿安藤忠雄自己来说,作为柯布西耶和混泥土之忠实的“西方信徒”,他对日本传统建筑也有自己独到的看法,例如,他认为,重视建筑内“光”和“光线”的营造是日式传统建筑的特点。
关于建筑设计属地原则,何志森所谓“一个月里我跟踪了108个居民,发现一个特别好玩的事,80%的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尿壶”一文,给出了“公号文”式的解读,两者有相近的要义,有兴趣者可自行点读。
既然是一本写给年轻人看的书, 《安藤忠雄谈话录》 一书最重要的内容是“如何成为安藤忠雄”,安藤本人并没有这样“大言不惭”,但从其求学、工作经历看,他想告诉青年学生的的正是如何立志、如何坚持以及如何有所成就。
先说立志。不熟悉安藤忠雄的人也许不知道他并没学过建筑却是国际知名的、自学成才的建筑大师,1995年获得有建筑界诺贝尔奖之称的“ 普利兹克建筑奖”(Pritzker Prize)。获得该奖的还有荷兰人库哈斯(Rem Koolhaas),他的作品是国人熟悉的“央视大裤衩”,还有伊拉克裔英国建筑师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她的作品是国人应该熟悉的“银河SOHO大奶罩”。
照理说,一个没有传奇色彩的人是没有资格做青年人的人生导师的。按这个标准,绝大多数TED及其类TED讲师是没有人格魅力、缺乏说服力的,但是,安藤忠雄符合这个标准。
1941年,安藤与双胞胎弟弟在大阪出生,二岁与弟弟分开,弟弟随父母生活,他随祖母生活。17岁,他随弟弟做了职业拳击手,随后在木匠铺做了一段学徒。对建筑设计发生浓厚兴趣是在他参观了美国建筑师Frank Lloyd Wright设计的东京帝国饭店,以及在泰国参加拳击比赛期间参观当地寺庙之后。他通过夜校学习制图,通过函授学习室内设计,据说这是因为他的脾气又倔又坏,没学校愿意要他。
下定决心做建筑师后,安藤忠雄花了几年时间周游列国,先后去过欧洲、非洲、美国、印度,遍访他喜欢的建筑作品,1969年在大阪成立自己的工作室。
安藤忠雄第一次去欧洲在法国呆了几周,随后乘船经象牙海岸、开普敦和马达加斯加抵达孟买,再直奔恒河(Ganges),在河边坐了良久。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幅陌生、令人害怕、让他恨不能起身逃跑的景象:夕阳残照,恒河里是沐浴的人和牲畜,岸边在举行火葬……。安藤忠雄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某种压力下抽离,由外而里审视自己。那是1965年,安藤忠雄24岁,他在恒河边对自己说:此生有涯,我要用它去追逐个人理想和信念,用专业能力捍卫自由,以信念与现实恶状相抗争。
书中,安藤忠雄回忆他追随法国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的片段令人动容。1958年,继帝国饭店之旅给予安藤忠雄无法描叙的(建筑)空间震撼之后,他在一家二手书店邂逅了勒·柯布西耶的建筑素描集,这本书为他开启了建筑梦想之门。因缘际会,柯布西耶正是安藤忠雄最合适的膜拜对象,因为他也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建筑训练。二十多岁,从事建筑设计之前,为汲取西方建筑历史的精华,柯布西耶也曾四处游历。日后他说,青年时代的密集旅行之于他裨益无穷。偶像如此,安藤忠雄自然认定建筑之旅是他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老师。除了专业效力,安藤认为单独旅行对个人成长本身有益:坐地日行固然好,但唯有具物理位移的旅行可使我们最大限度逾越日常之规的羁绊,与真实的自己(naked self)相对;这一过程起起伏伏,足以令我们的内心日渐强大。
上面这幅朗香教堂的素描让安藤忠雄着迷,爱屋及乌,他开始崇拜柯布西耶,这份激情后来到了无法通过隔岸观火般的简单阅读可以平复的程度。他想见到柯布西耶,想看看他工作的地方。于是,24岁这一年,怀着一腔热情,安藤忠雄决定去法国拜会柯布西耶。
1965年4月底,他乘船从横滨出发抵达西伯利亚的不冻港纳霍德卡(Nakhodka),然后乘火车横穿西伯利亚抵莫斯科,再经斯大林格勒(彼得堡)、芬兰,于当年9月到达巴黎。为了见到柯布西耶,安藤怀揣少到可怜的信息——以及很可能是更为可怜的语言能力——穿梭于巴黎的大街小巷,然费尽千辛万苦所愿未遂,取而代之,安藤忠雄开始看柯布西耶的作品。回到日本他才知道柯布西耶在他到达巴黎之前已于8月27日去世,这也就是说哪怕他后来找到大师的办公室也见不着偶像了。
再说坚持。安藤忠雄二岁开始跟随祖母生活,那时他们住在关西,四周多是当地传统住宅,街坊四邻多手艺人,这样的环境及其文化对安藤未来的职业生涯有良好的开蒙作用,他之所以被建筑界称为regionalism的重要代表与幼时见闻给予他的助推不无关系。书中,安藤自述祖母并不在意他学习好坏,只要求他说话算话,所以他很放松,少年时代常在关西、大阪、京都以及神户一带游玩。美好的回忆让他做了建筑师后乐于坚持从早年的环境及其记忆里寻找灵感。
此外,安藤忠雄坚持向大师学习,这是所有自学成才的人学有所成的捷径。他在书中花了很多篇幅介绍他心仪的建筑师,他们包括法国建筑师柯布西耶、荷兰建筑师库哈斯、美国建筑师弗兰克·劳德·怀特、德国建筑师密斯·凡德罗、日本建筑师伊东忠太、日本建筑师丹下健三、日本雕塑家野口勇以及意大利建筑师卡洛·斯卡帕,等等。
安藤可不是简单“百度”或“维基”这些大师的生平或作品简介,而是台前幕后,细心揣摩、观摩他们的作品,直至心有所得。例如,他曾多次造访荷兰设计师Gerrit Rietveld的名作“Schroder House”,前后跨度逾十年,每次都有不同发现。
最后说说如何有所成就。各行各业都有从业局限,于建筑师而言,在广泛的社会性和压倒一切的经济性(效率)面前,建筑师的个性经常遭遇来自各方面的挑战,很难坚持和得以弘扬。在安藤忠雄看来,正是因为担负着为人类文明记忆提供素材的重任,建筑师需胸怀大志,“救民于box”,不能安心于现代人住在囚室一样的“盒子”里的现状。但是,立志须趁早,这样的志向最迟应在二十岁这个年龄段立下来,否则,我们很难毕生坚持。很多时候,一个大型的建筑工程要持续十年左右,没有强大的意志力,建筑师很难保证不放弃个性、随波逐流。
在本书的最后,安藤忠雄衷心希望学生一生张扬,因为成人世界不相信眼泪,no mercy,没有反击的心气,一定会为社会反制。总之,他说,信念坚定才能不屈不饶,而这终将有利于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