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快七十五岁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她的背影。去年冬天开始,我不再坐班,正是时间和身体自由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家乡,打算回家过春节。
由于这两年的大环境,母亲放心不下,怕来回路上接触的人多,不愿意让我们回家。我决定了,又不想让她担心,没有事先告诉她哪一天。
我坐的是晚车,父亲自从上了年纪有早睡的习惯,他俩临睡前,我拨通母亲的电话告诉时间,电话里听到母亲抑制不住的兴奋,但她还是说,“你还没吃饭吧?想吃啥,妈现在给你做”,我说吃过了,不想影响她休息。
这么多年,我们三个孩子都长大了,毕业,上班,结婚,生子,来来往往,除了姐姐,我和妹妹都嫁得远,总之我们都离开了家。这几年,感觉母亲和父亲年龄都大了,身体行动越来越不方便了。以前回家,早早告诉他们让他们高兴,在车站的出口,簇拥的人群里总能看到父亲或者母亲的身影。
到家早,距离春节还有八九天,因为我知道,春节前母亲有很多活儿要干,在她看来,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必须要做的。
我到家时,需要爬高上低和洗洗涮涮的活儿母亲都干得差不多了,只有她和父亲身上穿的衣服和在用的床单被罩没洗,母亲说不急,等阴历二十八九再洗,只为过年那天全都换上新的,这是她多年坚持的习惯。我心里暗笑她的迂;年一天就过完了,难道平时就不能用干净的么?唉!我现在想想,当时真是过于聪明了!
过年的食材总是要比平时丰富的,今年我和姐姐都在家,母亲自然是乐此不疲。早饭后,她说要去离家有点距离的菜市场里灌一些香肠,说备着吃,过年来客人时也方便。她说人家灌肠的味道特殊地好,很多人去。
我俩下了楼,母亲蹬电动三轮车,这几年她双腿严重变形疼得厉害,好几年骑不得自行车了。她执意要我坐在后面车斗里,我不想坐,难得有机会走路锻炼一下。
小区里道路已多年,地砖有些不平,行人的步行道进口处,设置了机动车障碍,母亲需要绕到中间机动车道一段再到小区的出口闸机通过,我走过第一栋楼,母亲先到了,特意慢慢骑等着我。
母亲的腿是累坏的。听医生说,她的右腿膝盖半月板几乎磨没了,现在站立和走路,就是上下两个长骨在摩擦,上楼时好些,身体前倾,膝盖可以回弯;下楼时,身体直立膝盖也是直的,随着下台阶一杵一杵的节奏,两个长骨就会直接互相接触撞击。
母亲怕下楼,她需要斜着身子横摆着腿下,她尤其不敢弯腿,腿弯时几根韧带同时作用,两根长骨相顶撞就会疼的厉害。
半绕过检察院前面的转盘上了大马路,顺着车流走了快十分钟,我们到了,进了菜市场。母亲老远就看到那家铺子前排起了长队,母亲心里有些不高兴。她性子急,做事不喜欢浪费时间。
母亲直接上前和店主说了几句话,我听她嘴上说下午几点几点再来,其实我们准备赶往另一个市场。
母亲出门时特意带上退休证和银行卡,准备一顺路把退休金领了。每个月底前,是她和父亲领退休金的时候。前些年,这几天都是她和父亲很高兴的日子。近几年因为行动不便,领退休金的事她也视如平常了,有时她还因此牢骚一两句。
“我自己去,你别进去了。”我看到银行是在一连排高耸的大楼里一层办公的,离马路有一段距离,中间隔着的绿化带,像是最近在维修停滞中,下了车,走到银行母亲需要先上一个隔离台上,只见她用手扶着一条腿先跨上去又把腿放直,然后再上另一条腿,继续走。我不放心她,一边回头看着车,一边也移步目送她进了银行。
我站在了银行门口,远远地看着她在银行一角落里的自助柜员机前,她身体贴近机器,眼睛紧张地盯着屏幕,一会儿还招呼着银行的工作人员过来帮她操作。
我心里有些自责,自己没有帮她去取钱,她这么大年纪的人,对互连网和自助操作太有难度了!唉!现在想想,我那时在家教她怎么使用手机还有些不耐烦的,真是太不孝顺了!
从银行出来,穿过一条宽马路过红绿灯时,母亲说太远了要我坐车上,过了一个路口后右拐一路直行,沿街有众多店铺她选了一家,母亲下了车。她忙着拿出东西又回头嘱咐我锁车,母亲一拐一拐地径直进了店铺,她便又忙着和店主说价钱。
我在心里好奇,灌肠的机器到底是怎样也跟着进了屋。当时我真是聪明过分,总觉她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
香肠灌好了只等回家蒸熟就能吃。母亲又在隔壁店铺少买了一些青菜,她说,过年还有几天买早了怕坏。她说,再去打点水,这时我才看到车座下面放着几个不太大的直饮水桶。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人们纷纷外面打水喝,也有的人家直接在家里安装了净水器。
三四年前我回家,要给他俩安装一个,把师傅叫到家里,结果母亲坚决不让安,我想是怕我花钱。他俩都性子急,坚持怕他们生气就不再提了。
到了门口,我说道,“妈,我进去打吧。”她望向药店那边看了看(打水是在药店里),说,“现在都要登记的,我去打吧,我总来,他们都认识的。你就在这儿等我吧。”我远看药店门口设置了扫码登记桌是要求进店顾客登记的。
母亲一起拿起了几个空水桶,进药店也需要上一个高台阶。母亲上了年纪后身体有点微胖,她双腿变形了走过去自然要费些事。我本来要去的,她不肯,只好让她进去。
母亲的身形不高,我看见她戴着粉灰色半绒遮帽,穿着枣红暗花棉袄,深青色暗格裤子,左一歪右一歪地跛行着,走上台阶进了药店。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一刻,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她一会看见我有泪痕,也怕路人看见。
我怔了有一阵儿,再看门口时,她已打满水,怀抱着一只桶手里又拎着另一只桶出现在门口了,我赶紧几个箭步跑向她。“不太沉,没事”。我接过水桶,她心里很轻松似的,“还有两桶,我再去接满”,我接过桶回走,回头看着她又走回去,等她的背影进入药店里,再也看不见了,我把两桶水放进车斗里,我的眼泪又来了。
听母亲说,她年轻时吃过很多苦。那时候,姥姥家里非常穷,吃穿都不够,孩子多,妈妈下面弟弟妹妹的,姥姥养家很吃力,妈妈十五六岁就自立出来挣钱了,因为没有太多文化,只能卖苦力。
结婚后,她和父亲两地生活,父亲早年是在铁路上工作的,一个月只能回家一趟。姐姐和我都是她一个人,一边上班一边带大的,那时交通全靠腿,有时她背着我们,为了不绕路超近道走,需要摸爬穿过铁轨才能到单位,然后匆匆忙忙地把我们送进单位托儿所,她再赶去上班。
听她说有一次她背着我穿行铁轨时,还差点被已经起动的火车刮倒碾轧,现在想来后怕。
后来,为了离姥姥家近一点能得到姥姥家人的协助,母亲一个人,孤儿寡母的几次辗转搬家才能过活,后来父亲终于调转了工作,日子才稍微好一些了。唉!她少年自立谋生,孤身在外打拼支撑姥姥全家的生活,这些年又为这个家做了许多大事,搬家,盖房,伺候奶奶,买楼,帮我们带娃……哪知老了刚要享福身体却如此不便!
现在每次我回家,听她说起这些事时,我听着几乎要泪目,她却总是轻松地笑着说,“说起那时候的日子,真够写一本书了………”,可是,我时常看见,她望向窗外的眼睛,仿佛在一瞬间,视线就凝住不动了,眼里饱含着无限的深情和满满的回忆。
今天整理书柜看到她照片触目伤怀,我自然情不能自己。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母亲性子急,每每家庭琐事往往触她之怒我时时电话里安慰。
她的腿,尤其是这两年,常常莫名的水肿难奈,让她无法入睡,她一出门就要提前吃上止疼药,家里各种拐棍,拐杖,助力凳我帮她齐备,有时在家,她做饭干活也需要小推车助行。
我和妹妹不在家这些年的不见,她总是惦记着我们,惦记着我们各自的孩子。
还记得我早年北漂在外未成家时,她用不太流利的语言写了一封长信给我,信中大意是,她和父亲身体平安,家里一切都挺好,让我们在外面好好工作不必挂念,甚要叮嘱我找对象要看准人,不要被男人欺骗。那封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的长信至今还在,我读到此处,在婆娑的泪光中,又看见她有些微胖的,半绒遮帽,枣红暗花棉袄,走路一拐一拐的背影。
唉!我又在计划回家的时间了,父母都已年迈,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能陪伴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