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民异史 第一回 庞节级夜窥死囚牢 宋公子观斩十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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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民异史 第一回 庞节级夜窥死囚牢 宋公子观斩十字街

2017-02-10 别勒古台

宋民异史

第一回 庞节级夜窥死囚牢 宋公子观斩十字街

南宋嘉定,仲夏临安,孤蝉嘶鸣。落日把乌云遮面,残阳掩映了一条黑石街巷。

一个魁伟异常的中年汉子,在街上轩昂阔步。高人一头,奓人一臂,当差打扮,头戴万字头巾配金环,鬓边一朵石榴花,玄色英雄氅盖不住乱草护心毛,水火丝绦勒不紧浑圆蜘蛛肚,脚下快靴栓绑腿。后面跟着两队土兵,没穿号坎,不拿枪棒,外罩土黄短袍。四个身材齐整的扛着一个木头方台,雕花镂空,上面猩红绸缎裹紧一个长条物事,只露着鎏金柄在外面。路上行人见了,纷纷让路。

一个枯瘦老者,不仅不避,迎面从远处奔来,近前施礼:“节级大官人原来走到了这里,让小老儿跑断了腿。”

胖汉定睛认出,拱手答话:“原来是老九,这个时辰你画了卯不曾回家?却寻我作甚?”

老者道:“刚寻得几瓶十年陈金华酒,不敢独享,特来相请。”

胖汉微微咧嘴:“老九,你在公门四十年,倒好不晓事。眼见我明日行刑,今晚子时要到城隍庙祭奠神刀,你来搅闹,不甚诚心。”

老者道:“节级玩笑了,天色尚早,吃一顿酒打什么紧。知道节级明日有这一场露脸,故来贺喜,图个利事。现在韩家老店已布下了酒饭。咫尺之遥,勿要辜负一片孝顺之心。”

胖汉捋虬髯,踌躇起来。老者再说:“酒后,小老儿陪大官人祭刀,准不误事”。胖汉点头,回头遣散土兵,只留四个扛刀的相随。

一行人在街角拐弯,没几步走到了一个大酒肆门口。掌柜酒幌下相迎,见胖瘦二人,高声唱喏:“见过庞节级,见过崔团头。”’一行人如虎似狼进了门,庞节级令土兵把刀台放在当中桌案,立在店里,瞪着眼睛,把各桌食客看了一回。食客见了公人,怕惹是非,悄然散去,酒肆大半空了。掌柜站在一旁叫苦。

崔团头把庞节级引到一张秉烛的明亮桌案,坐了主位。桌上刚开封的金华陈酿色作赭石,几盘子牛腩鹿脯,肥羊乳猪,糟鱼嫩鸡,醉蟹海蜇。把庞节级一对三角眼从横肉中勾爬出来,馋涎直流,口里道:“老九,你耍的大把戏,安排如此丰盛,莫不是有事央浼?你我同僚,何须客气。”边说边宽掉了外衣,捋袖取箸。

“那有什么事情,平日里公门内多得看顾,今日难得相请节级痛快吃一回。”崔团头自己落座,打横相陪,殷勤劝酒,二人吃了一回。

酒至半酣,杯盘狼藉,庞节级放肆形容,把一条黑魆魆毛腿扎拽起来,放在旁边椅子上,口里带醉,卖弄些胸中豪杰的物事。崔九叔小心伺候,奉承不停。

忽然住口不言,向四外环顾一番,从腰里摸出一个绸布小包,放在桌案上,目视节级,满面堆笑,推到手边。庞节级眼里醉了,手脚却稳,把绸布包推还崔九叔,顺手抓了一把,约手指粗细两根硬物。笑起来:“老九,你这是要给我看什么把戏?若是你验尸的什么刀剪家什,我可不瞧。””崔九叔欠身附耳低声说: “节级,这是十两蒜条金相赠,聊表寸心,请收纳了,日后还望多多提携。”说罢,把绸包径直推回了庞节级胸前。

庞节级却纹丝不动,两眼凶光迸出,盯住崔九叔,缓缓道:“老九,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实对我说!好大宴席相请,又把金子送我。若是鸿门宴,莫怪我翻脸。我老庞好酒,却不贪杯。”崔九叔神色依然,赔笑斟酒,“节级饮了这杯听我慢说,却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年初回闽北故乡祭扫,有个世代为官的同乡,有事相求于我。”

“哼哼,老九,莫不是我取笑,似你我这般,一个行刑刽子,一个收尸仵作,子孙万代,不得科举的人,除非犯了死罪的囚徒,求个刀下痛快,或是尸首缝合严密,哪来书香仕宦与我等结纳?”

“节级有所不知,这个同乡有个公子,年方二十,诗书出众,就在临安城中老夫子真德秀门下,前途似锦,叵耐用工苦读,染了风寒,咳嗽不止,夹杂血点喷出。。””“”“哦。。原来这样,”庞节级舒了口气,“你倒不早说,老九,莫不是要取明日问斩囚徒,新鲜颈血做药引,医他的肺病?”

“节级明鉴,便是此事相求。”

“区区小事,你自己收尸的时候下手,不正稳便,何故求我?”

“我那时候取血,已经流淌在地,被玷污了。哪比得上您神刀一挥,喷在半空中的净血,正好取用。”

“呵呵,原来这样,这样事情我也办过,倒也不难。”庞节级靠背椅上,伸了个懒腰。

崔九叔把绸布小包掀开,露出半根细丝金锭,小太阳一般放光。庞节级眯着眼睛,斜睨崔九叔,极低声说道: “这里有两根,你我均分。如何?”

崔九眯眼微笑:“不瞒节级,同乡一共相赠了十六两,小老儿已自留了六两,这两根都是您的。。”

庞节级听了,释然大笑。“好你个老九,却也爽快。哈哈”笑完了又沉吟一下:”那还有一般取血的物事呢?现在何处?”崔九叔一愣,“几乎忘了,那位公子正在这里相候,想当面拜见节级。我请他来自和你说。”“哦?公子在何处?怎不早说?如此怠慢了。”

崔九叔向酒店远处偏僻角落一指,一个小独桌案,后面坐着个书生,看不清面目。

庞节级眯缝眼睛看到了,口里道“如此失礼,还不快请。”趁崔九叔连忙起身离开的当口,把绸布小包一把抓过,胡乱塞进胸口里。整了整衣服,端坐等候。

崔九叔拉着一个书生来到近前,庞节级起身相应,顿首唱喏。书生手拿一柄湘妃竹扇掩口,忍着轻咳,温言道:学生宋慈,表字惠父,闽北人氏,见过庞节级。““ 好说,好说。都怪老九这厮作怪,遮遮掩掩,生受了公子这般等待。”

三人归座,宋慈坐在庞节级对面。三角眼和公子对视了一眼,见他面色淡黄,一身白袍,文士打扮,只是久咳含胸。

崔九叔打破尴尬再说:“节级官人,这位公子乃是唐相宋璟之后,世代为官。他府上和我家老宅只隔五里,是实实在在的乡邻。这一回还望多多费心。”庞节级再拱手“失敬失敬,这件事我既然兜揽下来了,必定有个交待。还请把那取血的物事赏下来吧“”。宋慈答道:“学生惭愧。先祖善守文以持正,不肖子孙却身体孱弱,还望老节级周全”。说着拔出来一段七尺长,雪练也似绸缎。庞节级接过来,恭敬地藏在袖子里,“你们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奈何眼看天色不早,我还要去城隍庙祭奠神刀,误了时辰,不是耍处。公子你这件事,明日未时,向老九讨还这白练。我们择日,再做盘桓。”

说罢就要起身,宋公子忙道:“节级少待,学生还有一事相求。”

“公子请讲。”

“可否让学生观一观这柄行刑法刀?”

“这个嘛。。哼哼。。却有些不便。。”庞节级不听则已,一立而起,口中闷哼,眼神望向一边,扫帚眉毛拧在一团。

崔九叔忙道:节级休怪,宋公子不知者不为过。

再向公子言道:我们行刑之人,也有章法。神刀以红绸包裹,时辰不到,不得露刃。否则对持刀者不利。这刀唤做阴阳锁,刀背以上为阳间,刀刃下面为阴界,每次见光,必有一人掉脑袋,用颈血做渡河的投名状。此刻若是拔了出来,嘿嘿。。公子您千金之体不提,恐怕我老九这吃饭的家什,就有些不大牢靠了。,呵呵。哈哈

宋公子道:原来恁地讲究。学生猛浪了。老节级休怪。

庞节级咧一咧嘴,抄起外衣,向公子拱一拱手,大声招呼了门外土兵扛刀,迈步走到了门口。

“节级且慢!”身后传来宋公子的声音: “学生斗胆,再问节级,不知这明日处斩的人,他身犯何罪?可有冤情?”

庞节级握着外衣的粗手青筋爆出,身体一座肉山,颤动几下。没有再理会公子,竟如全然没听见。向掌柜丢下一句:算我的。也不等崔九,扬长而去。

韩掌柜叉手恭送:节级自去不妨,只怕节级不来赊。

崔九叔眼见庞节级气呼呼地,埋怨宋公子:公子,你今晚忒也得多言了。这一问又是犯了忌讳,公门内的事情你不懂,和你们学堂里的大有不同。有的当问,有的不便。你若真想知道,自去观刑罢了。眼看节级动怒,若不予你周全,你这贵体。。如何是好。

宋公子微笑道:生死有命,何足道哉。若是我能苟活几年,这公门里的事情,倒要弄个明白。

崔九叔说:你自便把,我去追赶节级,受了令尊托付,唉。。可怜我这把老骨头。。

话音未落,人已奔出。

宋公子也自去了。

。。。。。。。。。。。。。。。。

庞节级气呼呼地,领着土兵向城隍庙赶。崔九叔气喘吁吁赶上来赔罪,边走边说,絮絮叨叨。冷不防庞节级突然立住了,老九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庞节级让过队伍先行,自己和崔九叔跟在后面。等二人并肩了,他轻声向崔九叔说:你放心,虽说我不稀罕攀附什么高官世家,有你老九的脸面和这十两金子,我说话算数。

“这公子年轻,不知公门深浅,多口多舌,节级海涵。”

“实对你说,我并非生气这个宋公子,我是受了瘪,碰了钉子。这一问戳中痛处。”

“临安城公门内的快、壮、皂三班衙役,再有甚么押司、都头、管营,提起节级,好生相敬。谁人吃了熊心豹胆,给节级委屈,我用剃拆人骨的小刀服侍他一遭。”

“你有所不知。明日要行刑的罪犯,我连一面都没见过,什么背景案由,一无所知。就是想答问,又能说出什么?”

“哦?竟有这等事?您是正牌押狱,行刑刽子,那个死囚不得好好奉承您?这个囚犯是和来历,如此托大?”

“倒不是囚犯托大,而是上面主官做得蹊跷。一者,现在刚刚盛夏,除非弥天大罪,都会等到秋后问斩,二者,这罪犯押解时候,一干人等,我一个不识,全非刑部面孔。有几个公鸭嗓的宦官为首主事,是宫里直派,尖酸刻薄,倨傲得很。我们地方衙门人等,除了提供死囚牢房和最终行刑,一概不得过问。”

“死囚牢,那不正是节级把控的。”

“饶是如此,在我咫尺之遥,拷打之声相闻,我和手下的牢子,竟一个不用。我连一根毫毛也不曾见过那囚徒,一声吃疼的呼喊都不曾听见。正好似马蹄刀在椰瓢里切菜,一丝不漏。上面派来差官,赔笑上去,热面孔镶嵌了冷屁股,分毫人情也无。我酒后仗胆动问了一次原由,竟对我怪眼圆翻,治我越级孟浪的罪,逼得知府相公打了我五下水火棍。”

说完,撩起后腰上的衣衫,只见熊罴一般粗糙的皮肉上,五道紫痂在微明的月色下清晰可辨。看得崔九叔目瞪口呆,他宽慰道:“看来这个囚犯端的非同小可,既不让我等过问,何妨落得省心。我们还是速速上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庞节级恨恨点头,两人迤逦来到临安城外,远远望见这一座巍峨的高楼,出云而居,便是赫赫有名的吴山城隍庙。走到近前,上下匾额用魏碑石刻两句话,上首是:执法如山,冷面铁寒;下首是:错杀好人,梦见城隍。

眼看时辰正好,土兵把行刑法刀扛进大殿,置于供桌正中。庞节级正冠捋髯,敛容屈膝,身后跪着崔九叔。庞节级口中念念有词:

诸天神佛,城隍老爷在上,望保佑天地间,正气得申,邪气避散,神刀露刃,一挥而就,刀口利锋,无损无卷,刀下不斩,无辜之人。。

祷告完毕,取高香三只,恭恭敬敬,插到了香炉里面。

事毕,已经是月明星稀。崔九叔疲倦已极,嘱咐了几句就散去了。庞节级却还要辛苦护送神刀回到临安府正堂,待次日平明正午取用。一行人等抬着刀,如来时光景,往临安府衙返回。

到了府衙,已近丑时。庞节级眼见着四个土兵归还了神刀,忍不住哈欠连天。待要回到下处歇息,用手一摸身上,口中喃喃自语:我的招文袋哪里去了?公文可丢失不得?

身旁一个土兵听见了答到:节级忘了,原来一个土兵替您背着,遇到崔九叔之后,遣他们回来,莫不是放到后院签押房去了。

“你这猴子倒眼乖。你们散去吧。我自去寻一遭。”

庞节级连忙摸黑到了府衙后院,取钥匙开了签押房门,不用掌灯,依稀见到招文袋赫然在案,取过来,摸一摸公文俱在,嘘一口气。回转身出门时候,不防后腰伤口撞到了一把椅子,疼的龇牙咧嘴,强忍不做声,一手扶着桌案,一手按住伤口,抬起头正望见牢房门口,定睛一看,牢门半开,竟还有人在这个时辰提着灯笼进出。

庞节级拧眉瞪眼,缓步走出签押房,无声地锁好。蹑足潜踪,走到牢门口,侧耳细听,拷打的声音令人心悸,从牢房内传出,好像十分幽深,又在耳轮中无比清晰。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凄厉地喊道:“有招无招!无招?把龙皮七星鞭蘸上石灰!”

安静片刻之后,皮鞭声再响,一下下抡得如疾风骤雨,密不透风。

庞节级要看究竟,趁着声音掩盖,摸黑走入了牢房。龙皮七星鞭是夹杂着万年龙皮葛藤的铁线鞭子,分为七绺,每一绺打结一枚开刃倒刺,抽打在人身上竟能火星四溅,在牢房内一闪一闪,把庞节级引到了近前,他每日在牢房进出十数遭,再熟悉不过,藏在一旁角落里偷窥。

透过木栅栏依稀可见,三个宫人打扮的宦官,遍体穿黑,蜂腰高帽,背对一间囚室的牢门,在火光中身影忽长忽短,亢奋奔走,正在拷打一个钉在木架上的死囚,形容举止像鬼倒比像人多几分。那个死囚身量不矮,一身白衣,四肢枯瘦,尚不及身上缠的锁链粗细,长发委地,不见面目,口中无声。若不是身躯随着鞭打晃动,真不知是死是活。

又抽了一回,那囚徒竟微微抬了头,口唇翕动。为首的一个宦官尖叫:“有招了,有招了,快问他说了什么?”近前略矮的宦官,附耳贴去,听了片刻,本来满面期望,忽然颜色变更。

“他说的什么?”

“什么。。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好哇,莫不是《满江红》不成!你要精忠做岳飞,那我等便是奸佞了?好,我成全你,来呀,披麻拷伺候。。”

这时候,一个一直没做声的宦官开了腔:“勿要意气用事,拷打了这些天,他是已经铁心无招,以求速死了。眼看离天明不远,明天就要斩首,囚犯身上不剩几根好骨头,若是这个当口死在牢里,如何交待呀。”

说完了,从袖子里面取出几张供状,捏起死囚垂软的手腕,画了押。三个宦官,把囚犯从刑架上往下摘。

庞节级看了这一回,喝的金华酒都做冷汗渗出来了。他趁着机会,慢慢从牢房中倒着退出,趁着夜色,猛可里转身速去了。

。。。。。。

次日平明,宋公子起早到太学告假,出街后见人流比平时多,大抵都往行刑的十字街心方向而行。宋公子不由自主在人群中熙熙攘攘,缓步跟随。左手过了武学院第一个路口,北来的人流汇聚一些,右手过了下瓦子地面和兴庆府烧锅,又有一大群看客从御街方向涌来。

原来这临安城方圆本不下五十里,通都大邑车马喧嚣,宋高宗南渡后,避难的北人络绎迁居,人口多了一倍有余,近七十万众。盛夏时节里风致无边,民心安泰,厚实的城墙把八十载前朝靖康之恨,阻于千里之外。因行在皇宫在城中主路南端,这条主路便唤做“御街”了。这条路是城内最宽大的陆路枢纽,也是衙门队列的必经之路,离行刑的十字街仅一望之遥。看客们大多停在这里不再行进,向着南方翘首。

御街中央零散着三五个壮健生兵,手拖铁枪往来巡逻。这个街角上,不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挤满了千余人。有身边跟班的罗绮富户,也有满面灰尘的行脚苦力,有怀抱幼童的俏丽妇人,也有拄拐捋髯的耄耋老者。伶俐的买卖人,趁机兜揽生意,卖果蔬的,条筐里露出西湖畔摘来,玉臂也似嫩藕,南山上采下,金锭一般枇杷。卖河鲜的,柳条上穿尺把长啵楞楞蹦跳的鲜鱼,鱼篓里埋伏着耀武扬威的闸蟹。忽而一阵喧嚣,原来是浮浪士子,唱和勾栏院弹弦的云衣杭妓。更有个跛脚乞丐,高唱莲花落,出乖露丑,令人发笑。好一片太平盛景!

宋公子挤在路边站立,听到身后几人闲谈,声音清晰:“老三,大老远起大早来看,这囚犯要是不热闹,岂不白费劲。”

“放心,他若不热闹,我们便自行戏耍起来。呵呵。”

“大哥?正不知今天要斩的什么人,犯了什么罪行?”

“听说姓王,江湖诨名铁金刚,是个手段残忍的大盗,手上十余条人命。”

“我怎么听说姓李,是个独眼水贼,专在太湖里勾当,不论有钱无钱,没有活口。有钱的囫囵尸首溺死,唤作裹云吞,无钱的拦腰斩断,唤作切面条。”

“你们说的都不对!一个妇人哭啼啼插言道,是个占山的强人,绰号黑山熊的便是,黑头黑皮黑心肠,把我丈夫七斤拉了壮丁,给他山寨赶马,因误了两个时辰,就一铁棍活活打死了。弄得我们孤儿寡母受苦。。”

“哦,原来如此这般!七斤嫂节哀,看今天斩了这个贼人为你报仇。”

宋公子听到这厢,回望一眼,一个面色灰黄的妇人,蹲在一旁,用补丁的袖口抹泪,恸哭不已,身边围着几个百姓好生宽慰。

她身边一个七八岁小童,挺身而立,咬牙启齿说道: “娘莫哭,待仇人过来,看我用手里桃核丢瞎他眼,为爹爹报仇。。”

忽而远处,哐哐锣响不停,长枪生兵听到锣响,横枪把人群抵在两旁,留出中间空地。看客们的顺着声音,伸脖子垫脚尖,望远观瞧。只见一列队伍在视野尽头出现,越走越近,越发清晰。最前面一排皂吏,又是一列旗牌手,兽面吞头回避牌,祥云滚边号令旗,遮天蔽日。挡不住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监斩官员,下耷拉眉,下耷拉嘴,帽翅修长,遍体穿青,好似无常。四匹马在后面拉着一座高车,坐着个凶恶胖汉,朱砂点眉,大红围腰,暗搭白绸,赤膊捧刀,正是行刑刽子庞节级。身边步行衙役,便是仵作团头崔九叔。

庞节级身后应该便是马拉的囚车了,挡住看不见,所到之处,两厢人群就鼓噪起来。

有人喊道: “这囚徒,哑子一般,怎不唱两句?”

“兀那笼子里的状元,赶是去上任吗?还是娶媳妇?”

“这犯人真没意思,上回那个处死的,又哭又笑,扯着嗓子一路的双渐苏卿,热闹上路。”

囚车渐进,先看见尖角高牌,白牌子,黑名字,红勾圈。然后是犯人的头发,依次面孔,身材。他发髻用胶水粘着,绾个鹅梨角儿,插一朵红绫子纸花。面色惨白,显出两道漆黑眉毛入鬓角,万般憔悴,不知年纪。一件白衫,遮着遍体鳞伤。二目睁开却丝毫不眨,木讷茫然地看着路两边这些挑担的、卖菜的、扛活的、种地的。

有人嫌不热闹,丢出了一根菜叶打来,空中打旋,挂在囚车上,这一下带领人群咒骂着,扔出了无穷无尽的破布,石块,百般秽物,不一而足。囚徒瞬间挂彩,人们有笑有骂,乱如蜂巢。仿佛每个人都曾因他受过冤屈,在此讨还。

囚车切近,宋公子身后,一个人指着肤色惨白的死囚问道: “七斤嫂,你看好了,这便是害死你家七斤的黑山熊吗?”

“怎么不是!我恨不得咬他一口,为夫报仇。。呜呜。”

话音未落,七斤嫂身边的小童,手拿桃核,从弹压人群的生兵枪杆下爬出,冲到街心,不曾想冲得太猛,踩中一块瓜皮,扑地而倒,眼看就要被拉囚车的马蹄踏中。千钧一发,众人惊呆,宋公子忽地抢出,着地卷来,把小童抱起,头巾和一片衣袍脱落,被健马踏起的尘埃淹没。这时恰好囚犯从身边经过,宋公子抱着孩童,仰望囚犯,发现木雕泥塑一般的囚徒,竟也转头看他,二人对视一瞬,囚徒嘴角微动,似乎笑了笑。宋公子有些发呆。

身后的人群见囚车过了,纷纷跟上,推着宋公子向十字街心走去,看最后处斩。

远望见囚犯从车里卸下来,抬到行刑高台跪着,庞节级站在身后。崔九叔手托一盘,盛着长休饭、永别酒,到死囚近前,口里抹一勺饭,灌一口酒。一个虞侯站在身边,手拿公文,口里念道: “囚犯张甲,聚众谋反,王法昭昭,弃市问斩。”

时辰到了,追魂炮随即响来,大地颤动,浩大人群登时肃静。庞节级把神刀剥去红绸,高举起来,望着监斩官,只待他挥手示意,这一把四尺长,一尺宽,明亮如镜,夺人眼目的神刀,就劈下去了。

监斩官看日晷确定了时辰,抬起了手。四面人群鸦雀无声,仿佛一群拉长脖子的鸭,直直盯着神刀,只等红光迸现。

那沉默的囚徒突然大唱了起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人群中更隐约浮出乐声相和。

这一下大众皆惊,监斩官怕有差池,慌忙示意行刑。庞节级抡刀就劈,哪知手滑,只劈中了发髻,带下一层头皮。死囚满面献血,口中不绝:“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庞节级心中大窘,蹭一蹭手心汗水,往下调一调,再劈第二刀,这次却劈深了,砍在肩膀,一只右臂掉了下来,刀口也卷了。死囚半身血泊,双眼望天,仍在大声念诵。人群早已哄然,不少妇女掩面不忍再看,孩童吓得啼哭,宋公子目不转睛盯着,不知不觉早已泪洒衣襟。

庞节级孤注一掷,发声喊,劈了第三刀。死囚的声音停止了,一句“待从头收拾旧山河。。”在空中回响。

观斩的人们,嗟呀不已,来时哄哄,走时静静,退潮而去。宋公子呆立着,在人群中凸显。崔九叔一眼望见了走来,微笑着,递给他一条殷红浸染的白练。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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