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老旧城区人员密集寸土寸金的一片地,年岁比我更大的居民楼上新糊上了一层彩色的隔热板,雾霾不重的时候,在蓝汪汪的天色下算是有一点点惊艳。沿着贯穿小区的主路走上去,是小城最引以为豪的一座几百米高的小山头,虽是早冬时节,但是山上遍是常绿树木,所以还是郁郁葱葱的。小区里也是热热闹闹充满着生气的,赶早市的大爷大妈移动着细碎的步子,从清早蹒跚到晌午,熟食店里飘出的肉桂、豆蔻、大料的酱香。
美琪理发店是林林总总的小门面之一,开在一栋居民楼临街的一面。美琪是挤在各路阿豪阿杰托尼东尼缝隙里顽强生存的为数不多的女理发师之一。店面没有炫目的霓虹灯箱,没有莫名的英文字母,没有带着口罩顶着招摇发型派发宣传单页的小哥。总之,这家店的一切让你人觉得置身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门开在侧面,冰冷的铁青色防盗门敞着一条窄缝儿,隐约听到有嬉笑的人声。出于尊重,还是按了下门铃敲了两下门。铁门的温度比看起来还要清冷一些,用食指的关节处碰了两下,下意识地缩回到口袋里面。
吱呀一声门打开来,两个女人出现在视野里。年纪大的婆婆像是个刚做完头发的熟客,而穿棕黄色马夹裙,头发也烫成同色系小卷儿的半老女子想必就是美琪本人了。店内窄窄的条形空间闷热逼仄,半截的棉布门帘隔出一块儿烧水做饭的生活区域,剩下的部分又被天花板的横梁分成两截。美琪终于热情地送走了熟人,腾出门口的狭窄区域。我终于看清美琪身旁的深棕色木制梳妆台,镜面上微微浮有蒸汽。靠近边框的地方有厚重污渍被用力擦拭的不规则痕迹。美琪的右手搭在高大转椅的椅背上,上身舒展着迎来送往,脸上堆着把皱纹全都撑开的明媚笑容。
向美琪说明来意,洗头发,修剪发梢。美琪转身示意我走进里屋,原来里面还有两个座位。美琪说着笑着,就把我后脑勺上别着的卡子摘了下来放在了门口的桌上,嘴里含着蜜似的用我辨别不出的方音让我把外套也放在这里,以免临走时忘记。卸掉装备,跟随美琪三两步来到水池边,躺平身体闭上眼睛。美琪的手轻,指甲一定修剪得很短。指尖略过头发的时候,没有任何尖锐的不适。为了节约电费,水温调得稍低,洗发水泡沫绵密,香气并不重,散发淡淡茉莉味道。美琪用紫色吸水毛巾裹起我的头发,引我走到最靠里的座位上。在脖颈处围了一条毛巾,把高起的衣领遮住,又拿洗的泛黄,还带着各色染发剂痕迹的围裙罩在我身上。这期间美琪的嘴一直没有闲着,倒不是推销会员卡或是护发产品,而是继续用她高于常人的调门儿和每个字都发成阳平音,说到句尾又莫名扬起来的奇异口音,跟布门帘后面的丈夫交代着生活琐细。诸如,你喝水了没有,你换锁了没有,我昨天就让你换锁你偏不换,现在需要你烧水了你却非要去换锁,可是我渴了非常想喝水,你快去把水烧开到给我喝。不过美琪说话时并不带标点符号,美琪的嘴巴就像礼炮,一旦开启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火树银花。
男人在阴影里乖巧应声,不停地嗯嗯嗯。两分钟后,一个身材矮小,面目模糊的男人提着烧水壶出现在我面前的镜子里。说他面容模糊,首先是因为我没戴眼镜,实在辨不清五官;再者,男人到了这个岁数,棱角和性子都已磨平,又不能像女人一样化妆,把眉目突显出来,确实也不能给人留下太深刻的印象。男人的打扮中规中矩,平价的皮鞋,和门口的桌子是同样的颜色;裤子是深卡其色,像极了结结实实的树桩子;再往上是黑底儿深蓝色条纹的毛衣,腰腹处堆堆叠叠,既有脂肪也有保暖衣。男人呼哧呼哧地走到镜子跟前,提起水壶倒满美琪的玻璃杯,玻璃杯也满足地发出呼呼的声音。
这时候店里来了一位和美琪年龄相仿的女顾客,发型也差不多是同款。从美琪的嘴里我知道她叫珍姐,珍姐说上次买的洗发水很快就用完了,因为自家闺女头发长又爱干净,每次都挤很多。“正好,现在厂家搞活动,买一套洗头的,送一套洗澡的,很划算。外边儿零售价298一套,在我这里拿代理价,只要175。产品都是不含硅油的,纯天然,对身体好,中央台和浙江台上都有广告。你要是实在想拿洗发水送人的话,我可以把礼品换成洗发的。都是常客,好商量。”美琪剪刀刷刷刷地挥舞,不耽误介绍自家产品。珍姐也是十分满意,于是美琪把男人从里屋喊出来,男人驾轻就熟地从镜前的货架上取下仅剩的两瓶洗发水。美琪又指挥着男人去墙脚的柜子里取另一套。珍姐把东西接到手里,塞进随身的布袋子里,热热闹闹地又跟美琪寒暄了好大一阵子,这才离开。
珍姐走了没几分钟又回来了,“给我个袋子吧,送人的时候更拿得出手。”美琪愉悦地应着声,把我的头发稍稍捋顺,锃亮的小剪子插回到腰间的小包里,双手在围裙上快速蹭了两下,然后轻快地闪到窗子跟前,窗棂上钉着一个挂钩,上面吊着一个布包,美琪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掏出来两个东西——一个窝成一团的透明塑料包,一个粉色的纸袋子。“来,给你,送人的装进纸袋儿里,好看、体面;自己留的装在这个塑料袋里,好拿、方便。这个纸袋儿可是两块钱一个呢,贵得很”,美琪高声说。“哦哦好,两块钱呢!这下好了,这个好看”, 珍姐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美琪也终于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我身上了。“姑娘啊,你也听到了,这个洗发水是纯天然的,第一步养头皮、固发根,第二步洗头发、润发梢,三个月差不多用一套,发质会有很大的改善。还有啊,我看你脸上有这个痘痘,我这里有个氨基酸洗面奶也很适合你的,清洁度高,而且温和。你可以先买个小样儿试试,不贵,就两块钱。”
比起阿豪阿杰托尼东尼似的强势推销,美琪的这套说辞条理清晰,重点明确,言简意赅,要不是因为我不缺洗发水的话,可能真的就买了。我哼着哈着嗯着,美琪知趣地没有再说什么,把插在头发里的剩下的几个卡子接下来,又拿细齿的梳子把头发理顺。右手探出去,从镜子前的架子上拿起吹风机,既不是奔腾也是不是松下,有着敦实的后座儿,风筒短粗的吹风机。暖风轻柔,风筒里传出灰尘积在扇叶上的低沉杂音。这会儿,又有一个中年男人来到理发店,不用美琪招呼大理,径自走进最靠里的座位上坐下来,掏出手机开始聚精会神地玩游戏,就像下班回到了家。
吹风的声音突然停止,头发上只剩余热,清凉的感觉袭来。戴上眼镜,世界清晰了,镜子一角贴着的二维码映入眼帘,底下一行小字:理发三十元。我刷手机付钱,别无二话。这时男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回来了,带着一身清冷的凉气,嘴里咝咝地哈着气。中年男顾客把视线从手机上木木地挪到男人脸上,默契地锁屏、起身,跟随男人到里屋洗头发。
半个月后,创城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始了,美琪的小店和其他的馄饨铺、鲁菜馆、扒鸡店一起,陆陆续续地关了张。好在,又过了一个月,小店们又呼呼啦啦地开了业,又可以见到美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