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天色昏暗、阴沉,云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似乎要迎来一场天气的革命。
卡车走在国道上,就犹如在法律庇护下的公民,被保护起来。但这法律只保证卡车的通行,不能保证卡车的顺畅。国道的路面是由混泥土铺成的,按理来说是平坦的、坚固的。
阿龙开着笨重的一汽重卡,缓慢地行走在国道上,时而车子随着路面的坑坑洼洼起伏,时而陷入不明显的大坑而跳跃。如果换做是别的司机,肯定吓得不轻,心情难定。但在阿龙这里行不通,他已经行驶了三十多年了,经验无比丰富,见识如此广阔,一脸的镇定与从容。与其说是镇定,不如说是习以为常;与其说是从容,不如说是见怪不怪。
从昨晚八点开始,阿龙就一直在开车,黑眼圈迷恋上了眼皮,疲倦蜷缩在脸上。这趟行程的来由是他接了一笔橘子的订单,整整一个红皮卡车,总共有105箱,3箱为一横,7箱为一列,5箱为一栋,好不整齐。当初装车完毕时,他看着这些橘子,橙的、绿的、橙绿相间的叠放在一个个镂空的蓝色塑料箱里。他审视这些橘子,就犹如检查自己的士兵一样,英姿飒爽、意气风发,不谋而和的是自鸣得意,不免微微一笑。
车途漫长,身边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不免心里压抑和郁闷,偶尔看一眼窗外的花花草草,解解乏。着实不快之时,操着南方的口音,大骂几句粗口话,一吐为快。但只有自己的声音,又觉得单调,索性就开了车里的收音机,收听节目,播放音乐,一时轰天震地。那时正在播放的是星星点灯,歌词感染力强,旋律有劲,让人听了振奋,保持头脑的清醒。
人在一分钟之内,眨眼十余次,每次眨眼的时间是0.3秒左右。阿龙眨眼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每次眨眼的时间都差不多,但眼皮合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他自己知道这是疲劳的缘故,如果不早点到休息站,注意一会儿,难免不会出事。尽管这么多年,都未出过事。他尽量地压制自己不往事态糟糕的方面想,可越是压制,越是起到相反的效果。
为提起精神,他腾出一只手来,掏出口袋里的香烟,打了打火机,点着嘴里叼着的香烟。味蕾瞬间炸开,就连口水的分泌也减少了,吞云吐雾刺激着眼睛,使之保持原有的精力。借助烟,他安全地行驶了一段距离,路边的防护栏虽是为了保障安全,可现在这老手看来都觉得是多余。每一次的拐弯,他都要费力地减速,吃力地避开防护栏。有时他觉得自己老了,手脚不停使唤了。但他要强的性格又不承认,也不服老。
他知道,随着疲倦的袭来,困意的加剧,他自己就要撑不下去了。眼睛闭上,多想小憩一会儿,但他知道他不能,头脑中突然闪现出车祸的场面,就又快速地进入开车的正常状态了。
眼睛闭闭合合,时间以这种形式消逝着,后视镜的农田、山丘……都被远远地抛在脑后。阿龙闭眼的时候,看到的是黑色。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昏暗,黑色和昏暗在色彩上有着明显的差别,但在他此时看来都差不多。只想倒头一睡不起,就在下一个闭眼时,阿龙看到的是直路,可睁开眼的时候,车子已经到了拐弯处。危险正在向他靠近,所幸的是他又木没有继续闭上眼睛,但不管以怎样的速度和什么样的反射神经,都来不及做出反应。要么冲出道路,要么在道路上翻车。但我们的老手不愧是老手,以本能的反应和职业的判断,急剧刹车,握紧方向盘,使车子往正道上摆,把损失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但最终还是翻车了,这还是第一次,险而又险的不是他最后一次,能够死里逃生,何其多福!
因为冲撞的影响,束缚在车身的绳子得以解脱,而待在队列里的士兵开始暴动起来。有成群冲出来的,就如同悬崖高处的流水一泻千里。有的蹦蹦跳跳的落到了地面,有的圆滚滚的溜到了路边……这些士兵就如同被释放的气球一般,环抱他们的不是宽广的天空,而是殷实的大地。解放的士兵得到了自由,但或是开膛破肚的挂彩,流着鲜艳的汁,或是被彻底地碾压成渣,有的附在卡车的铁皮上。自由的代价是损伤或毁灭。相反,那些被囚禁在篮子里的士兵,得到牢笼的保护,得以保全。
公路上因之多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狼藉而不乏凄美,拥堵而不缺热闹。阿龙艰难地爬出了车门,头上流了一些血,手脚也伤了,衣服上的血迹清晰可见。疼痛是抵制乏意的最好药物,阿龙掏出智能机,屏幕有些破裂,但没有什么大碍,还可使用。他打给拖车公司,平静地叙述着刚才的一切,等待着救援的到来。
很快,翻车的消息被周围的村民知晓,从四面八方赶来,赴一场盛宴。最先赶来的是骑着摩托车的中年大叔,扁长的脸,粗眉毛,厚嘴唇,黝黑的肌肤,一头干净利索的头发。停下车来,挑拣几个,拿捏一番,放入车厢,扬长而去。来了几辆电车和摩托车,也是像中年大叔一样,随后又走了。过往的车辆来回的有好几辆,但都未发现司机蹲坐在路旁,路边的玉米地的阴影恰好覆盖在他的身上,不被人轻易地发觉。他心里嘀咕着:自己从未监守自盗,尝一口鲜,现如今倒便宜了这帮人。
后来,在此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从农地除草归来的阿婆,猫着腰,披上皱纹的手与橘子的表皮又得一拼,捡橘子的动作缓慢而优雅,逐一地放进装着草和泥的簸箕里。有刚从农田里施肥返回的年轻小伙,戴着草帽,手里拎着塑料桶,裤筒往上扎了半截,小腿上的泥巴湿干参半,满载而归,欢喜而去。有游玩到此的小孩儿,先是剥开了橘子,尝了几个味道,觉得不错,滋滋称奇,又挑几个大的橘子放到口袋里,结伴而走。有的什么工具也没有,就用一只手紧贴肚皮,做半月状,另一只手将橘子堆放在手臂上。不一会儿功夫,一小座橘子山随之诞生。有的撩起衣服,撅起一个衣角,衣服就成了一个盛放的容器,填满了凹陷的衣服。有的干脆拿起篮子,成箱地挑拣,有独自抗走的,有两人合力抬走的,请车拉走的倒是稀奇了。
阿龙觉得应该去说点什么,或者是做点什么,但又恐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又不能挽回什么,反倒刺激了他们,就坐在旁边观看。抢劫的明目张胆倒还可以反击,拿取的趁火打劫不知如何抵抗。拿不走的橘子,抱着我不能拥有别人也休息拥有的心态,一脚踩扁,何其丧心病狂!橘子的遇害比突如其来的车祸还意外,比起自身的被消化还要可怕!阿龙心想:这下不妙了,要破产了,不是经济上的…
那场蓄谋已久的天气革命终于爆发了,淅淅淋淋地下着冰冷的箭雨,既透凉人心,又冲洗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