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男女有别,男人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要说这……”
浪潮滚滚,九曲溪流宛若一尊铜镜,碧波荡漾里青瓦白砖的小镇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闹市旁,街巷一处台棚之上,教书先生正给众人传道解惑,只见他头戴乌黑圆顶帽,手握一柄长烟枪,荡在竹椅上摇头晃脑,像极了一只活了千年的蚕蛹。
台下乌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老夫子言语间秀口一吐,白雾化作蛟龙涌出口鼻,一副仙风道骨。可在我看来,这里没有半点学堂的样子,那棚子搭得歪歪扭扭,在风中摇摇欲坠,还不如乡下恶臭的猪圈结实,可我那死板的父亲非得揪着我来这学课,嘴里还总是义正言辞,说什么知识改变命运,让我来这多熏陶熏陶。
“什么先生,分明是只直立行走的猪!”我没好气地咒骂道,“这都什么年代了,谁都能自称先生的?”
可能是我早饭吃得太饱,说话声稍大了些,引来周围人诧异的眼神。
“谁在那疯言疯语的?”台上老夫子长辫一甩,朝我怒目而视,斥责道:“又是你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我心想这老头长得一脸迂腐样,耳朵倒是灵光,可我自打小时候就没在嘴上吃过瘪,这会儿心里再也忍无可忍,像弹簧似的跳了起来,指着老夫子的鼻子大声质问道:“你凭什么瞧不起女人?!”
老夫子听闻后二郎腿一翘,满脸鄙视地朝我冷哼一声说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要讲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尔等岂能数典忘祖!”
“什么老祖宗,溥仪都让位了,现在是黎大总统当政,已经是民国了。”我不服气道。
“哼!你这瓜娃子懂个逑,袁世凯死后,张勋的辫子军进了北京城,那姓黎的还不是乖乖让位?要我说,你的黎大总统就是段大帅的傀儡,这帮人早晚要登基称帝,华夏千年的基业还是得靠皇上延续命脉,夫为妻纲,男尊女卑,哪能说改就改?”老夫子得意洋洋,脸上的小胡子翘得像花一样。
“神气什么,你不就是想等皇上登基,召你回京复职嘛,依我看啊,你就是皇帝身边汪汪叫的癞皮狗!”我哈哈笑道,围观的人听后也哄堂大笑,在一旁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我心里明镜着,打小儿就听闻坊间传言说,这老夫子出身不俗,本是清末光绪年间最后一批举人,民国后不受重用,便告老还乡,落魄成了教书先生,你别看他现在这副模样,年轻的时候可是风光无限,听说娶了四房太太,各个貌美如花,可惜后来家道中落,美艳的老婆都跟地主老财跑了。
“我是狗?那我叫几声,你说狗能答应吗?”老夫子一脸不屑,拄着拐杖站起身来,瞪着他那圆溜溜的眼睛向我挑衅道。
“汪!……汪汪!”镇北的巷子里传出一阵类似犬吠的叫声,又惹得众人捧腹大笑,老夫子顿时丢了面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气得直把拐杖往地上敲。
“哐哐哐……”老夫子没打算就此善罢甘休,端起拐杖指着镇北的方向说道:“小兔崽子,本孝廉今天就给你上上课!”说着便在台上踱起步来。
台下渐渐安静下来,浪潮里人头攒动,正等着看这一出好戏。
“镇北的疯婆子你们听说过吧?她本是大家闺秀,家里殷实得很,若是能听进他老爹的话,嫁给县里保卫团团长的儿子,那一生真可谓是荣华富贵。可她呢?偏偏学什么'自由恋爱',长辈不允,她竟和家里断绝关系,跟着毛头小伙私奔去了,你猜怎么着?两人穷困潦倒无法生计,男人不堪重负抛下了她,自此人间蒸发,逼得她只能去青楼卖身,天天陪人睡觉……”
众人正在兴头上听得津津有味,连忙追问下去。
老夫子顿了顿继续讲道:“后来呢,她老家的人知晓了此事,顿时火冒三丈,觉得她败坏家族名声,把她从妓院里赎了回来,后来那婆娘疯了,到处咬人,便被人用铁链套住脖子拴在门口当狗,以儆效尤……”
“哇……这女的真骚啊,不知道和多少人睡过。”
“就是,要我说那娘们活该,不听老爹的话结果自毁前程。”台下一阵骚动,众人议论纷纷,奸笑声、斥责声此起彼伏。
老夫子一脸戏谑地看向我说道:“不要以为几个北大教授批孔批儒,就能改变千年的纲常礼教,孔圣人的智慧才是历史的结晶,岂能被你们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颠倒了是非?”
台下众人连连点头,轻蔑地瞧了我一眼,老夫子恢复了刚才的精气神儿,气定神闲地坐回竹椅上猛嘬了几口烟枪,不一会儿又荡了起来。
我被说得头脑发昏,可还是不服输地辩驳道:“现在倡导的新文化不是推翻孔教儒学,是鄙弃封建的纲常礼教,我们应该信仰德先生和赛先生!”
周围鸦雀无声,无人附和,老夫子咳咳几声,随后吐出一口仙气,瞥向我问道:“那你说说,啥是德先生和赛先生?”
“就是民主和科学!”我大声回答。
“那啥是民主,啥又是科学?”老夫子又嘬了一口烟枪。
我肚子里没那么多文墨,一时间吞吞吐吐答不上来,气得紧握拳头,想上去把那老头胖揍一顿。
“也不知道你小子在哪听到的说法,要我说,当婊子要立牌坊,无非是有些人想在朝里留有一席之地罢了,要崇拜的,还得是咱孔老先生!”说罢,他拱手作揖,引得众人一阵喝彩。
我像个瘪茄子似的泄了气,没想到我这铁嘴小钢炮的名号竟然要在此折戟沉沙,我憋得羞红了脸,低头小声嘟囔道:“都……都是子夜教我的。”
“啥?子夜?人家是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就你一个长工的儿子,也配让她教?我看八成是你想对人家图谋不轨吧?”老夫子说罢,众人便顺势起哄,纷纷窃笑道,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我被说得面红耳赤,恨不得赶紧找个缝钻进去,心里暗暗发誓,早晚有一天要把那老头气个半死。
这时,一阵口号声从不远处传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师范学院的高中学生正在进行示威游行,队伍浩浩荡荡,打头的几个学生身着中山装,举着“外争主权,内惩国贼”和“公理战胜强权”的血书横幅,后面的人挥舞着拳头,如猛兽咆哮般宣示着自己的领地,不时有些学生晕倒在路旁,被人扶起抬到一旁休息,队伍整齐划一地穿过大街小巷,像是钱塘江大潮席卷着家家户户,两旁的商贩不再吆喝,踮着脚看起热闹。
“还我青岛!”
“取消二十一条,拒绝合约签字!”激情澎湃的喊声振聋发聩,等我再回头时,那老夫子一溜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众人围上前来,浪潮又变成了一字型长龙,市井中叽叽喳喳又添了些新话题。
“泱泱大国,男不像男女不像女,你说说这是怎么了?”街边一布商和旁人咬着耳朵。
“听说外交次长曹汝霖要在和约上签字,这狗日的不知道从日本人那里得了什么好处?唉,依我看,想让洋人瞧得起我们,还是得多搞点坚船利炮,天天喊喊口号,舞文弄墨的有什么用?”路人说道。
“你也别小瞧这些书生,背后可是蔡校长在撑腰。”
“那都是浮云,段大帅要是动起真格的,刀往你脖子上一架,看你还能闹腾几天?”
“只可惜那些女娃,不好好在家呆着,非要读书搞什么运动。”布商叹气道。
游行队伍从我身前经过,旁人三三两两的围了上去,好似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可不是嘛,最近一股风气骤然兴起,好多女人闹着离婚,离家出走,说什么自由恋爱,男女平等?真是笑话!”
“依我看,女人出走撑不了多久,还不得靠咱们男人,没听刚刚教书先生说的,镇北疯婆娘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听到这话的我强忍怒火,又不好发作,只能往人群四周偏僻的地方挪了挪,突然肩膀被人轻轻一拍,我转过身一看,原来是子夜,她正笑嘻嘻地看向我。
我和子夜从小玩到大,她小时候可不是个“善茬”,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此刻的她身着湛蓝的学生装,一条青灰色的短裙清丽素雅,容色白皙纯净如月,碧波琉璃的双瞳闪烁着光晕,一束马尾辫俏皮地跃动着,清纯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看得我面露微红。
“喂,路遥,你怎么脸红红的?发烧了?”她关切地用手背贴了贴我的额头,我心里小鹿一阵乱蹦,赶紧闪过头去。
“没…….没什么,和教书先生吵了一架。”我没敢看她。
“赢了么?”她凑到我面前,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她笑着继续说道:“肯定赢了对不对?你不是铁嘴小钢炮嘛。”
我生怕在她面前丢了面子,话题一转向她问道:“别光调侃我了,话说你怎么在这?”
“游行呀,北平的学生已经罢课,哪能少的了我们师范高中。你眼前的可是行动小组长呢?”她得意洋洋地在原地转了个圈,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在我眼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我赶忙回过神来,故作阴阳怪气地问道:“哎呦喂,我的组长大人,您这擅离职守,有何贵干啊?”
“嘁……还不是有事跟你说。”她背过手去拽着裙角,微微低着头,然后对我说道:“我……考上北大了。”
“是嘛!那太好了!”我激动得一把握住她的肩膀,可片刻后我又感到有些落寞。
突然从人潮中钻出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跑到子夜跟前焦急地说道:“子夜同学不好了,队伍又有一个女生晕倒了,赶快去看看。”说罢他拉着子夜的胳膊就要走。
我被他这一番举动弄得有些不开心,子夜转过头来急忙冲我叫道:“路遥!晚上老地方见。”说完她就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我踮起脚在浪潮里张望着,心里不是个滋味。
子夜说的老地方,其实就是离她家宅院不远处的一座石桥,桥边有颗桂花树,每到夏末初秋 ,桂花肆意绽放,飘落后浸入河水,波光粼粼之上沁人心脾。
月明星稀,银辉色的月牙穿梭在云层间,等集市的烟火气散去,便悄然降临。我独自走在逼仄的巷间小径上前去赴约,内心有些惴惴不安。
子夜与我青梅竹马,可这些年我从不敢跟外人提起,我知道,子夜的父亲本是三江学堂的校长,自小家境优渥,而我只是给地主家做长工的儿子,我自知与她有天壤之别,便想慢慢疏远她,可她总在不经意间出现在我身边,每日便拉着我在石桥桂树下分享着学堂老师授课的精彩之处,欢声笑语仿佛就在昨日,而我对她暗生情愫,却始终不敢说出口。
去年我过生日,她送给我一本雕版印刷的《青年杂志》,我记得上面有一篇陈独秀的《敬告青年》使我大受启发,文中所言:自主的而非奴隶的……女子参政运动,求男权之解放也。子夜告诉我,我是解救她免遭奴役的英雄,而她当时说话的样子,那般纯真无邪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月光柔和地洒满巷角石阶,我沿着河边与鱼群同行,石桥就在不远处,我加快脚步,脑海里又浮现起童年往事。
子夜虽出身书香世家,但长辈的观念却守旧得很,从小就给她裹小脚,可谁知子夜脾气倔,挣扎着不肯,几次急得大人连番上阵,弄得她嚎啕大哭,那天我正巧路过她家后院,听到哭声,便捡起地上几块石子,拉起弹弓便往窗户里打,大人听到声响赶忙出来查看,她便趁机逃了出来。
我拉着她蹿过胡同,不小心打翻了街边几个商贩支的摊子,身后叫骂声不断,我们顾不上太多,一路小跑,最后气喘吁吁地跑到石桥桂花树下。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屁股瘫坐在石阶上问道。
她掐着腰气喘吁吁,缓缓说道:“我叫子夜,你呢?”
“路遥。”
后来每当家里要给她裹小脚,她都要大哭一场,而我便故技重施,和她一起逃到这石桥上,久而久之,她长大了,家人也便无计可施,放弃裹脚任由她去了,于是我们就经常在石桥桂树下相见。
石桥离我越来越近,树下的人影也愈发清晰,水中月影在她眼中闪动,我隐隐意识到,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
“你来了。”她迎了上来。
“什么时候去北平?”我望向她,有些不舍。
“明天下午的火车。”她小声答道。
离别让我们成了哑巴,沉默是今晚的石桥。
良久后我率先打破了这忧伤的氛围,重新振作起来对她说道:“没事儿,你专心读书,记得写信给我。”
“好!”她点了点头,向我微笑着,“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唉……我能有什么打算,子承父业呗。”我叹着气回应道。
“可是我觉得,你有自己的思考,读书比做工更适合你。”她很是认真。
我羞愧地挠了挠后脑勺,“哪能跟你比,我家那条件……”
“不要妄自菲薄,我相信你。再说,我家里也很是守旧,他们其实并不支持我读书,而是叫我嫁给镇长的儿子。”她打断了我。
“这是什么盲婚哑嫁!包办婚姻早就成历史了。”我有些不痛快,“是不是白天拉你的那个小白脸?”
她点了点头。
“不就有几个破钱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气得撩起袖子,一副要干仗的模样。
“哈哈……你这么激动干嘛,我是不会嫁给他的。”子夜看我生气的样子,嘻嘻地笑出了声,“好啦,我该回去了,明天午时你送我一程吧。”
“好,说话算数,拉勾!”我伸出小拇指。
纤细的手指勾住了我的心,她笑得更开心了,“你怎么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幼稚。”
我们相视一笑,随后离开了石桥,我将她送回宅院,自己也往家走。
等回了家,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心里住着这么一个人,她已经融入血液,与我冷暖相连。
第二天午时,老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卖鱼的卖肉的吆喝声不断,热闹得很,可我只觉得吵闹。我提早来到宅院门口等她,却迟迟不见她的身影。
“小伙子别等了,这宅子大清早就锁了,老爷子和千金大吵了一架,估计这会儿被关到卧室了吧。”一旁卖菜的商贩嚷嚷道。
听到这话我赶忙跑到宅子侧面的阁楼外,隔着外墙向二楼张望着。
“子夜,子夜!”我压着嗓子朝二楼叫道。
二楼的木窗缓缓推开,子夜从屋内探出头来。
“路遥,我父亲不让我去读书,非要我下个月去成亲!”她眼眶通红,撅着嘴气鼓鼓的样子。
“火车还有多久?”我指了指手腕。
“不到一个时辰了啊。”她急得直跺脚。
我左右看看,周围空无一物,张开双臂向她喊道,“你跳下来,我带你走!”
只见她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说道:“什么?跳下去?你疯啦?”
“相信我,可以的!”我迈开双脚,用力朝她张开双臂。
她犹豫了片刻,挎着一个满当当的布包,然后迈上窗台看向我,一咬牙便从楼上纵身一跳。
她在空中紧闭着双眼,我看准方向,一把迎上去抱住了她,一股冲劲儿袭来,我重重倒在地上,摔得后背生疼。
“快走!”我忍着撕裂般的疼痛,拽着子夜便往车站赶。
我和她沿着长街一路小跑,看到正好有人骑着脚踏车从一旁经过,被我拦住然后一把夺了过来,接上子夜便蹬了起来。
“借用一下!”我喊道。
“天杀的小崽子,借别人的车谈恋爱,弄坏了你可赔不起!”那人气急败坏地吼道。
我哪还管的了那么多,双手用力扶着车把,脚下一阵乱蹬,车歪歪扭扭一路前行,风嗖嗖地从耳边掠过,突然背后伸出一双手抱住了我。
“你啥时候学的脚踏车?”她问道。
“我老爸带我交佃租的时候见过一辆,偷摸练的,老子就等着现在这时候呢哈哈!”我眉飞色舞地讲道。
背后传来一阵嘻嘻的笑声,“路遥,如果以后我遇到麻烦了,你还会像今天一样来救我么?”她问道。
“当然了!不管你在哪我都会来救你的。”我笑着,身边的长街渐渐消失,郁郁葱葱的草地从两侧冒了出来。
腰上的双手抱得更紧了,她靠在我身后,背渐渐也不痛了。
下午车站的人稀稀疏疏,火车停靠在铁轨上吞吐着团团白烟,拉着悠长的汽笛声。我将子夜送到车厢上,她转身朝我走来,递给我一块手帕,我接过一看,上面绣着她的名字和一个叶子图案。
我几乎掏空了口袋也只凑了三、四块银元,她推托着不要,被我猛地塞进她的布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