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闭塞落后的小山村而言,平时大家都在地里忙碌,无暇顾及其他,但是在冬闲时间里,吃饱喝足,大家就会想着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唱戏就是很多人喜欢的一件事。
我们这流行秦腔。贾平凹有散文《秦腔》,可谓写尽了乡村唱戏之百态。之前有广播的时候,广播站一天三次定点播放秦腔,于是,县城的大街小巷、各乡镇、乡村的高音喇叭就会在同一时间唱响秦腔。板胡的高亢清亮,演员演唱或刚猛,或柔婉,令文化生活相对匮乏的乡民们耳目一新,沉浸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如或某地有庙会,请来专业剧团演出,人们更是不辞劳苦,忍饥挨饿,跋涉几十里也要去看演出,午场和晚场连上看。那些看过县剧团,或者西安易俗社的人们回到乡里自比其他人高一等,就会滔滔不绝地讲他看了什么戏,人家的那舞台上的电打布景如何,尤其是晚上,舞台上灯光怎么样,演员的表演,唱腔怎么优美,这一切让很多没有见过世面的庄稼人如痴如醉,他们挖空心思也想象不出专业剧团的演出是怎么回事。
于是有些嗓音好又喜欢秦腔的,听上几段秦腔之后,就会模仿着唱,在我们这叫唱“乱弹”,意思是和人家专业的唱腔有很大的差距,顶多就是神似。但这就已经很不错了。耕地的时候,放驴的时候,劳作了一天,从地里回家的时候,在山坡的小路吼几声“乱弹”,半个沟峁都是回声,如泣如诉。因各种不如意而产生的愁苦就会在这种吼中宣泄不少,心情也会舒展很多。
上世纪八十年代村子中兴起了一股唱戏热。当时大家吃饱肚子不久,冬闲时候就想着干点事情,既能打发漫长冬天的无聊,又有意义。于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村子中央广场的闲“谝”中,将唱戏这件影响深远的事情确定下来了。
村子里老中青三代群情激奋,说干就干。老一代人里有唱过戏的,此时年老气短,唱不了,但他们懂戏,秦腔传统的几大剧目都熟悉,于是他们就天然成了顾问;中年一代是唱戏的主力,之前他们都曾唱过样板戏,有唱功基础和走台经验;青年一代为戏曲继承者,他们热情,有一定的文化基础,接受新事物比较快。
于是晚间的大队部就很热闹了。宽大的会议室成了戏曲排练场。中间高高的挂着气灯(一种烧煤油的灯,充气),整个会议室亮若白昼;中间用土块砌了一个炉子,炉火旺盛。
老支书坐镇中央,对各个小组做了简单的任务安排之后,排练随之开始。这个角落三四人,头攒在一起,盯着戏本背台词;那个角落文武乐队开始排练,板鼓节奏铿锵,板胡声音清亮;咿咿呀呀,还有几个在中间踏戏(把唱腔动作结合起来,符合节奏);看热闹的村民们叽叽喳喳,指指点点,有说有笑。直到深夜,大家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这样的练习会持续一个多月,基本上排定了两本戏——《铡美案》和《辕门斩子》。接下来就是购买新的装备,包括戏帽,戏衣,髯口和兵器。当时资金比较紧张,就在全村掀起了一场募捐活动。村民们踊跃捐款,很快新的装备就买回来了。
新装备在队部里一一摆开,村民们挤了一屋子看新奇。新的戏帽,戏衣颜色鲜亮,光彩照人。戏帽有王帽(皇上戴)、帅盔(元帅戴)、黑斗(包拯戴)、凤冠等;戏衣有蟒袍、青衣、靠,兵衣等;髯口有满堂、三绺,茬茬胡、耳毛等;兵器有刀(大刀,腰刀)、剑、枪、戟、鞭,锤等。大家看的眼花缭乱,不住的感叹刀剑的精美,说比之前自己用木头做的好了几十倍;几个顽皮的孩子,禁不住诱惑,偷偷地将刀剑拿起来武动,管事的看见之后,赶快跑过去,一人先是几巴掌,然后说,这是你们耍的吗?
有了新装备,演员们排练的热情更高了。为了将动作演到位,他们早早穿上了新衣,一招一式,俨然就是帝王将相。
在村民们的期盼中,终于到正月初九。全体村民白天迎神祈福,晚上看戏,也是村戏首次登台。老支书为此召开了代表会,专门讨论初九迎神和唱戏事宜。将全村人分成若干小组,各司其职。负责晚上唱戏的主要有砍柴组,馔台组。
砍柴组由会长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组成,他们到毛沟(村子的树林),找几棵干枯的老树砍掉,再掏几个大树根,运到戏场里。夜幕降临,砍柴组就在戏场中央用砍来的枯树架起篝火。
大家伙吃完晚饭,穿好大衣,,男人们戴好帽子,戴上石头镜,提着小凳子,妇女们包着头巾,三三两两,呼朋引伴,往戏场里走;到戏场后,灯火辉映,大家簇拥着火而坐——老年人一律坐在靠近台口的地方,青年人则站在火堆后面。台口猩红色的幕布紧拉,高音喇叭里吼着秦腔。孩子们在人群里钻进来,逐出去;进来迟的人大喊家人在什么地方;还有离戏场近的人,提了一筐洋芋,吆喝着让路,提到火堆边,大家纷纷让开,说,烧洋芋好,一会看着戏,吃着烧洋芋,太美了。
舞台上则是另一番景象。后台灯光明亮,也生了一堆火,演出的人员都在紧张的准备。他们有的在上底妆;有的左手拿一面小镜子,右手拿着小毛笔,蘸着面前调好的油彩,在脸上均匀的画;早出场的已经化妆好,由他人帮着穿戏服;有的则抓紧在上场前再背几句词。看热闹的大人们也有好多,和演员们抽着烟,有说有笑;基本上每个演员旁边都围了一圈孩子,看他们如何化妆,如何穿衣,有的则趁机舞两大刀。不一会,台上的人比台下的就多了。几个管事的发现孩子们挤了一后台,马上吆喝着赶下去。孩子们笑嘻嘻的丛台上鱼贯往下跳,可不一会,后台又挤满了。
后台准备的差不多了,台下的人也有些急了,不停地问,
啥时候开戏?洋芋都烧熟了,还不开戏!
知道内幕的人说,快了,谁谁的帽子不合适,收拾着呢,现在好了。
说着,高音喇叭里播放的秦腔突然停止了。立马就传出来板胡、二胡调弦的声音,然后前台的灯一下子亮了,猩红色的大幕缓缓拉开,人们立马安静了下来,坐好,站正,等着开戏。
突然,二帘子里探出一头,对着武乐队摆个手势,武乐队的人会意,然后板鼓,钹,大小锣,同时敲响,哐哐采采……,演员盛装出场,调起了板,开始唱。板胡清亮,笛声悠扬。
观众们都知道这个演员是谁,开始一番评头论足。这个说,唱的好,那个说,动作还是不好…唱到陈世美派韩琪杀妻灭子,大家一片唏嘘;等到包文拯出场,大家又高呼“好”。善恶忠奸,就在戏场里被人们感受到了,这就是戏曲的教化功用。所以,西安又一秦腔社团叫“易俗社”。
戏唱到了酣处,篝火正旺,大家沉浸在“三对面”的优美唱腔中。突然一阵肉香飘进了大家的鼻孔。眼尖的人说,馔台了。
所谓“馔台”,就是由馔台组负责给戏子提供夜宵。这可不是随便拿一点吃的,而是事先安排过年杀猪的人家装暖锅。每家装两个,一般是五家,总共十个暖锅。装暖锅的人家看一会戏,男女主人得回去准备。先是在暖锅底装上萝卜片,白菜,粉条等菜,再把肉汤浇到暖锅沿处,然后摆上炒好的五花肉。农家家养的猪都很肥,所以五花肉很宽。这叫“锅子面”。盖上暖锅盖之后,女主人从灶堂里掏几块烧的火红的炭,倒在暖锅中间的火筒里,男主人再找几个干玉米芯或者硬柴,也灌到里面。就把暖锅端到外面高的台子上,用嘴对着暖锅的出灰口“噗、噗”地猛吹几口,火筒里的炭火就将硬柴引燃,火苗乱窜。不一会,暖锅里就“呲呲”的冒热气。这时,男主人才将暖锅用盘子端起,端到大家约定好地方。已经有两三家在那等候了。大家就抽个烟,把其他两家等齐。这个时候,看着火不旺的暖锅,不管是谁的,都会主动再吹两口气。
过了一会,暖锅齐了。几个会长也分别用方形红木盘端着大馒头一副(十个),水果糖若干斤,白酒几斤,香烟一条,鞭炮几串和装暖锅的人们汇聚。然后一起走入戏场。前面走的会长刚进戏场就放炮。
会长们端着物品和暖锅鱼贯从大家面前经过,登上小梯子,进入舞台。此时鞭炮声加着舞台上的演唱,将夜戏推向了高潮。
戏散。舞台上将二帘挽起来,后台上人影晃动,大家忙着卸妆。馔台的吃食也端到中间的桌子上。揭掉暖锅盖,肉汤沸腾,香气四溢。主事者一面招呼唱戏的就坐,一面邀请台下的老者们也上台,大家一起吃暖锅。大家就着大馒头,吃着五花肉,喝着酒,又在谈论来年的演出……
当下,人们生活幸福富足,却再也没有当年那种唱戏的热情了,这一幕也只能在留在回忆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