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相信,色彩语言是心灵语言的外化。
很多时候,对某种色彩的偏爱是内心的一种自我表达,即使有可能出自无意识。
有一次兴起,把四季的衣服全都拿出来挂在衣橱里,结果吓了一大跳,衣橱的一半都被红色占据,而且明度也相似,正红、殷红。
好友站在一边笑个不停,说,“你这人的脾气还真是一目了然。”
我也笑了,是啊,仔细想想,我爱红色,爱的就是它那种赤诚燃烧的热烈,坦坦荡荡的激情。
对我来说,它不是强势和极端感,而是给生活的一个微笑。
中国人以红色为吉祥、西方人以红色为恐怖,多妙啊,这不正是红色的双面性吗?
据说红色的波长是可见光谱中最强的,因而视觉的迫近感和扩张感也最强,它处于冲击力的巅峰,能匹配这种巅峰力量的只有生命和死亡。
粉红、桃红、海棠红虽然也是红色,却只保留了红色的温暖,加进了更多缓和的柔情。带有一种可以商量的余地。
而正红是不容置喙的,就像它在视网膜上的呈现形式一样,突然出现、不容选择。它的热烈更纯粹。
殷红庄重一些,因为那是血液的颜色,是欢笑与热烈背后的肃穆与牺牲。
我对马蒂斯的喜爱,最初是因为,他也是爱红成痴之人。
我没有看到过一个画家对红色的驾驭比马蒂斯更好。
因为他的红色既那么饱满、又一点不喧闹。多稳重的热情。
我国的民俗画里也常用红色,但那种红是一种繁杂热闹的红,是剔除了生命所有负面部分的一种纯然的理想化的颂歌。
很多人不喜欢民俗画,觉得花花绿绿太乱,其实民俗画就美在那种喧闹和纷杂。那对胖胖的金童玉女,那些一朵朵堆砌的大红花朵,其实是对所有美好事物无休止的渴望。理想世界永远的热闹吉祥,给了劳动人民努力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勤劳致富的欲望。那是独属于民间艺术的生命力。
马蒂斯的红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种境界。
他的红是一种克制理性的红色,他的红色不是理想化的世界,而是现实世界的一种背景。或墙壁,或桌布,或地面,他的人物或者做家务、或者下棋、或者睡觉,甚至发呆。马蒂斯好像在展示这样一种生命观:只要你认定了以热爱作为生活的底色,那么无论你的现实生活有多少烦杂、多少实际问题或多么平凡单调,你都不会是一个无聊的人。
热情在,乐趣就在,美就在,生命就在。
马蒂斯的高明在于,他的画作在说:快乐从来不是一种理想,快乐是一种选择。
这种观念其实是他自己的一个人生发现。
马蒂斯在21岁之前,其实一直走在另一条路上,那条路安逸、稳妥,就是少了一点色彩,什么色彩呢?我想马蒂斯自己也不明白。
马蒂斯绝对是那种“乖小孩”,父亲觉得法律学比较体面,他就去读法律;家人觉得回到地方做法官很稳妥,他毕业就照办。
后人叫他“野兽派”,我常常开玩笑,这个野兽太不够“野”了。
很难想象又很好理解那个在读法律的马蒂斯。
我念医学院最深的感触就是,它的知识体系如此完密严谨,故而它对性情的要求需要极度冷静和理性。这一点,法律亦然。
然而在理性和严谨的氛围里,压抑是一种伴随品。随性浪漫的释放是不被允许的。
所以我能理解当21岁突然因为疾病打击拿起画笔的马蒂斯,体会到了多么大的一种惊喜。
绘画,打开了他生命的万花筒。在艺术的世界里,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做你自己,线条和色彩都由你定义,只要你是快乐的,就是拿起画笔的意义所在。你不需要担心画面的比例是否协调,色彩是不是符合美术原理,只需要跟随你的心。
他说,“颜色的选择不是基于科学。我没有先入之见地运用颜色,色彩完全本能地向我涌来。”
21岁后的马蒂斯是在用画笔试探一种可能,那就是一个人,是否可以凭借艺术的媒介,通过与自身心灵的对话,而获得一种超脱于日常生活之外的欢乐和满足。这种力量是否可以成为一种新的生活动力与生命力源泉。
这种试探是成功的,艺术成为了他生命的救赎。
一如他自己的总结——“”我所梦想的艺术,充满着平衡、纯洁、静穆,没有令人不安、引人注目的题材。一种艺术,对每个精神劳动者,像对艺术家一样,是一种平息的手段,一种精神慰藉的手段,熨平他的心灵。对于他,意味着从日常辛劳和工作中求得宁静。”
多有意思,他的纯洁、静穆竟然是常常透过“红色”表现出来的。这种红不是夺人眼球,而是单纯又真诚的对生命之美的膜拜。
如果光看马蒂斯的画,可能不会感受到他的人生一直被病痛所包围。
罗曼.罗兰写《米开朗基罗》时候留下的名言,马蒂斯用他的人生给了一个生动的注解。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马蒂斯的红色,是夕阳下你自己眸光里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