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尘中拾趣
1
最近着手回忆录,心里感觉发闷,便想出去走走。
给父母挂了电话,去看看他们。
从前一阵子开始,我增加了去看他们的次数。一周去两趟。当然也可以顺路去操场或者公园走走。
打定主意,整理东西,给他们拿袋脆虾,上周从网上买的,让他们尝个稀罕。再拿袋五香花生米,这次买的味道有点怪,我不喜欢吃,给他们带去,也许他们能接受。
“要是他们也接受不了呢?”我问自己。 “那他们也舍不得扔。”嘿嘿!我为自己的坏心思感到得意。
这么多年来,我们父母子女的情,不光体现在养育和陪伴上,还体现在可以随意的相互朝对方“丢垃圾”。
因为知道对方也不会拿你怎么样。要不然丢不出去的情绪垃圾和不喜欢的东西怎么处理呢?
丢给对方,正好!
2
出门涂防晒的时候,看到自己耳朵上晃荡着的绿珠玉耳线,要不要摘掉呢?跟我的休闲装和运动鞋不搭。
算了,不想摘。不伦不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何况什么类,什么形又是谁的准则呢?
拿了东西出门去,穿过第一条马路,来到操场边,去看看附近小学校园里的那棵高大的合欢树吧,它发新芽比周围别的树要晚一些。
合欢本属于南方树种,在我生活的华北平原——山西是很少见。叶子像含羞草,花朵像一团团红丝绒球。
每年花期我仰着脖子看它时,总想问问它,这么多年是如何适应北方水土的?是否也会像人类一样眼泪流下几箩筐?
合欢树旁边种着一排白杨。树干上往年被修剪掉的枝桠处,日积月累长成了像“眼睛”的图案。伤疤变成眼睛是我喜欢上白杨的理由。
3
穿过了小学外的围栏,来到操场的另一头,那里安着一些健身器材。现在快中午11点了,还有人在锻炼,眼光一一扫过去,有的在拉伸,有的在按摩。
最边上有个驼背的老人在拍手,拍的声音很响亮,我一下被他吸引过去,走近瞥了一眼,赫然发现他的右手只有一个大拇指,秃秃的手掌看着像紧握的红拳。
“啪!啪!啪!”一声一声震在我的心底。在将要走出操场时,响亮的拍手声依然在我的耳畔回荡。
在伤口处发出声音通常是最响亮的!
4
穿过天桥下的马路,走过地下通道,再穿过一条马路来到父母居住的宿舍区。 推开门,走到客厅,爸爸在看电视,妈妈在厨房。
我把袋子放在茶几上,爸爸带着七分惊喜三分探询的口气说:“又是什么东西呀”?同时将袋子拿在手里,慢腾腾地念出上面的字“高—钙—脆—虾”。
“噢!”说着便把袋子递给了妈妈,“放冰箱里吧”。
“不用放,直接就能吃。”我说着接过袋子,撕开大包装,打开小包装,拿出一盒递给他。再打开一个递给了妈妈。
“噢!是这样的。”
“你从哪里买的这些东西?”妈妈连着追问了三遍。
“网上。”我一边给她的药盒里配药,一边回她。
5
网络是八十多岁的老妈碰不到的东西,我们兄弟姐妹也不想让她去碰。曾经的老妈一直走在体验新奇特物品的前沿。常常被人忽悠着买些不知名的“限量版”物品。
配完药,把空盒子放一边。老妈立刻拿起来放在门后的袋子里。
“那个不值钱,扔了得了。”
“不能浪费,不能浪费!”
“唉!一天天丢了西瓜,抱芝麻!”
6
看着地面有些脏,我去厨房拿了笤帚。半个月前刚和姐姐吧凉台上的破烂扔了一堆。现在又堆了一堆。
唉!说累了,不说了。
扫完地,涮墩布。
墩地的时候,爸爸很乖的主动站在门框边,倚着门框,给我腾地,真是很少见他这么有眼力价。我心头一暖。
在以前,我生活里的父亲像是一块坚硬冰冷的石头。似乎谁遇到他,都应该改变。他是坚决不会为谁改变的。
7
干完了,我准备走。
“我走啦!”
“走啦!”
他们挪开看电视的眼,起身把我送到门口。今年妈妈没有像前些年似的追出来,单独向我数落爸爸的不是。
这次见面算和谐,我松了一口气。
要拐弯时,我回头,看见他俩还在门口站着。 我似乎看到了他们,从未流露出的依恋感。
他们终于被年月泡软了。
8
走在路上,心里生出一些感慨来。
我家兄弟姐妹四人,两男两女,我是最小的女儿。在重男轻女的观念里,我是女。在捧大压小的世界里,我是小。
这就注定我在这个家做什么事都是错。
尤其在出嫁后,每逢节假日回家和父母哥嫂吃饭。饭后不久,收拾完。
父亲总会不管不顾,不管身边有谁没谁就瞪着眼睛大声催促我,快走不嘞!快走不嘞!
让我走,在他看来是一条“铁律”。
出嫁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我的自尊在他是根本看不见的。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心里虽然跟被针扎了一样,但表面上我每次只是微微笑一笑便走了。
“我的愤怒哪里去了?”这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问自己的问题。
“我怎么连伤都没有呢?”常常连我自己都纳闷。
9
最伤我的那次是儿子八岁左右时,饭后儿子和年龄相仿的侄子一起玩。两个孩子玩得正开心,父亲的逐客令下来了,当然是针对我们一家三口的。
父亲跟在孩子屁股后面,从客厅撵到卧室,又从卧室撵到客厅,不停地催促“快走!”“快走!” 我看着烦,也催着儿子赶快走。
可是两个孩子玩玩闹闹一时拉不走,父亲还是不停地催。我火了,冲着他喊“别催了!”但他还是不以为意,还在催。
他一直以来就嫌弃我,我一出生就想把我送人。在这个家我不能让自己的命运,在孩子身上重演!
自此后,我一年去爹妈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即使去了也是说完话,放下东西,最多待十分钟赶快走。
这种相处模式一直持续了十多年。
10
后来父母对我的态度有所改变。
有一次,给他们送完东西。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外出,往回走的母亲。
和她站在马路边,她发现我有了白头发,伸手要摸我的头,我立刻把头偏向一边躲开了。
事后自己都无法解释,自己当时的反应。心里也曾开解自己,那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他们还是有些爱给到我的,但无济于事。
我说服不了自己和他们亲近。有些伤口仅管不流血,但却无法复原。
当他们把女儿的体面和自尊全部打碎到连渣都不剩时,我很难再生出维护他们体面和尊严的力量。即使努力表达一些,也是有限的。因为我在这方面也很贫瘠。
在我看来父母和儿女之间本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有的应是生命对生命的滋养与呵护。可是改变父母的观念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11
原路往回返,在快进操场门时,看到一个牵着咖色小狗身材消瘦的中年女子走在我前面。
下台阶时,从旁边突然窜出一条小白狗。两条狗同一品种,一见就欢脱地闹在一起。
牵狗的主人用脚驱赶小白狗时,白狗的主人赶过来,是一名较年青些的女子。
带着直播间里吆喝的2024年新款遮阳帽和口罩,只露着一双眼睛。
高科技的防晒口罩也没能阻止女子火冒三丈的言语,“傻x,烂脚的……”一串顺溜的“国骂”破口而出,飘荡在当空烈日下。
另一方女子面对强大的冲击力,似乎有点愣神,掏出手机一边接电话,一边牵着小狗,头也不回的走了。
人间事,在不知如何面对时,逃避是一种大多数人采取的好方式。
12
又走到那排白杨近前,正午的阳光给“心形”的绿叶铺了一层金色的光泽,此刻的它们比任何宝石都璀璨。
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东西是没有门槛的。
树干上一只只乌黑的“眼睛”依然不分昼夜地注视着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
一阵风吹来,心形树叶随着风“沙沙”作响,像极了笔尖在纸面书写的声音。
它们是在书写吗?
对呀!它们一直在用“心”书写。写它们在伤疤里看到的世界。在晴空朗日下写;在风里雨里写;在广阔的天地间写;在时间的长河里写。
写它们伤痕累累的曾经;也写它们满怀憧憬的未来。
凝视它们的“大眼睛”时,我看到了自己。命运交给我的这把牌,是想让我在伤疤里看到什么?
那应该就是我来人间的使命。
把伤口变成眼睛的过程很难,但那才是我打开生命的正确方式。
想到这里,我庆幸自己是那个最小的女孩!
13
这一路来回很短也很长,一步一步迎着阳光走回家。
修改感言:
1.经过老师和同学们的镜映、共情和雕刻,我更加明晰了写第一稿时,头脑中冒出来的,那些句子的层次和结构。加持我继续深入的触及问题的根源。把简单的一次去看父母以及来回路上的所见所闻,提升到灵魂归处的终极问题上。
2.在操刀这稿时,特别想把同学们提到的一些好句子留住。比如第一稿的最后一句“我的绿珠玉耳线还在耳边晃荡着……”说实话我也特别喜欢这句,觉得有点飒。可惜最后没有保住,还好聊以慰藉的是新的句子代替了它。
3.这一稿我更深入的探索自己在原生家庭习以为常的尴尬状况,这也是我多年以来不愿意直面的部分。以前常常模糊处理,麻痹自己。这次直接写出真相,我发现自己又生出一些力量来。
4.根据老师和同学们的关于结尾的建议,我把整个结尾重新书写。希望这个“尾巴”更有力。
5.这一稿尽量摆脱生命经历中的束缚感,希望做到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