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我在某医院心理门诊实习时见证到的故事,已隐去/改写可识别身份的信息以保护当事人的隐私。
个人的痛苦背后,是这个社会的痛苦。
一
这一家三口这次一起来了门诊。
第一次是妈妈自己来的,第二次带了刚上初三的女儿一起来,这次是我见到他们的第三次,这次爸爸也来了。
上周给女儿开了缓解抑郁情绪的药,这周她好像笑容多了些,话也多了,但话里话外流露出对爸爸的埋怨。主任问爸爸有什么想说的。爸爸说,这些是青春期都会有的烦恼,觉得没有什么问题……
每次爸爸说“没有什么问题”的时候,女儿都会撇撇嘴。第三次看到女儿撇嘴的时候,我问女儿:对爸爸的话有什么不满吗?
女儿说:他总是这样。他根本就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就没尽到一个当爸爸的责任。觉得所有事情就像是他想的那样,觉得我什么事都没有。
说着说着,委屈地哭了。
爸爸还是在说:我觉得没有什么大问题。
反复几次,女儿急了,说:我爸根本就活在他自己的梦里。每次都是承认错误,坚决不改。
我忍不住笑了,这小姑娘说话真是一针见血。
对这个爸爸来说,要承认女儿需要帮助,要承认自己也需要帮助,要承认有些东西出了问题,好像是太困难的一件事了。似乎他只能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一切正常。
然而这个孩子,用尽全身心的力气对爸爸说:爸爸,我出了问题,我需要帮助,我需要你陪着我一起面对这一切。
我感到庆幸的是,这个孩子还可以清楚地对爸妈说出自己的想法。希望不要有一天,她终于失望到不愿意再说了。
二
一个爸爸先进了诊室。
他说,女儿上高三,总是打扮得像男孩,跟她谈,让她改,她也不改。上周在家开煤气割腕,给他打电话,他觉得不对劲,赶紧回家,才阻止了。他觉得这是病,想改变女儿的倾向。
大夫叫女儿进来,这个姑娘看着有1米65,头发短短的有点卷,也许是自然卷,眼睛圆圆的。最显眼的还是左手腕上缠的白纱布。她坐上椅子就垂下头,没说什么就开始流眼泪。
她说:我改不了。
大夫问爸爸:你谈话的时候很严厉吧?是怎么说的?
爸爸有点迟疑,说:我说她要不改就不让她去上学。
大夫开了药,说药是为了缓解她的情绪,建议她住院。
我默默地希望她能住院,住院也许反而会宽松一点,也许我也会有更多机会跟她接触。
她一直摇头。
很难过,很想跟她说:孩子,你要撑过这段时间,离开家,也许就会好了。
最希望可以认可我们的人,却常常最难认可我们。这实在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
三
另一个不想活下去的,是一个初二的女孩。
他们也是一家三口从外地来,女孩的学校开学以后重新分班,分了快班和普通班,女孩的成绩一般,没分到快班,家长似乎是找了关系调到了快班。
换了老师,换了同学,快班课程紧,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女孩想回原来的班,父母开始不同意,女孩写了遗书,认为都是校长的错。她说,吃了药,就没有这些痛苦了。
大夫问:为什么喜欢原来的班啊?
女孩说:气氛比较轻松,上课有同学说笑话。说到这儿的时候她笑了一下,大概是想起了某个调皮的男同学。
父母的表情却很凝重,似乎很不满女儿班上有这样的同学。
我想起那些没时间上厕所的孩子,又想起上一周和朋友对这个过度生产过度消费的社会的讨论,心里忽然冒出来一句话:
我们的体制,正在加班加点地批量生产未来的病人。
每个孩子,都在用尽全力,用尽他们所有的方式,想要告诉父母一些话。
是什么挡在中间,让我们听不到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