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弊
接下来的两天,是没日没夜的两天,是昏天黑地的两天,是吃苦受累的两天。
信息技术中心的微机房全天向学员们开放,那些骨干教师们都正襟危坐在微机前,不停地操作,操作,操作,恨不得在两天之内做完天下所有Excel、PowerPoint、FrontPage、Flash和“金海航”教学系统的操作题。考试模拟光盘成了抢手货,尽管上面漏洞百出,学员们还是爱如珍宝。无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小学的中学的,大家都拿出了高考冲刺时的态度,咬着牙拼着命地学、学、学。一些老师甚至把午饭和晚饭都拿到机房来吃,晚上9点关闭机房的时候,尽管工作人员再三劝说,仍然有许多老师舍不得离开。食堂里,宿舍中,学子路上,到处都听到大家研究问题的声音。这些几天前还不知道任务栏在什么地方的“骨干”们,现在满嘴都是计算机术语,让人感到这几天的培训效果实在显着。学员们普遍消瘦下去,苍白的脸和睡眠不足的眼睛充分说明了他们的疲劳。可是,没有人叫苦,也没有人喊累。苦和累对这些“骨干”们来说是太习以为常的东西了。而且,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已经让他们感觉不到苦和累。只要能及格,再苦再累一点也没关系。现在,他们仿佛觉得,自己多学一点,多做一点,离及格线也就更近一点。
“骨干”们刻苦拼搏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那些工作人员和培训的负责人员,也感动了唯一的指导教师——罗纬嘉。他终于明白这些老师为什么能成为省级的“骨干”了。执着、踏实、勤奋是他们身上普遍的优点。而这些优点,正是现代人所罕见的。他不禁对这些几天前还和他有深深隔阂的老师们肃然起敬了。在这种感动的催化下,他也一头扎进机房里,和他们一起吃苦受累,而且不管怎么眩晕怎么恶心怎么疲劳,也不肯轻易离开机房了。他成了计算机中心最受欢迎的人。短短几天,大家已经充分相信了这个爱抓脑袋的小老师的水平和能力。每当他走进机房的时候,总会有无数只手在他眼前晃动,无数声音在他耳边喊着“老师!老师!”,期盼着他能像天使那样降临到自己身边,为他们排忧解难。
唉,老师!老师!如今,诺大个信息技术中心,只剩下他这一个老师了。他不仅要解决多媒体课件制作的问题,还义不容辞地承担了演示文稿、电子表格、网页制作上出现的难题。好在他在计算机领域内不仅“精”,而且“通”,一般的问题根本难不住他,即使是没有接触的问题,他上机摆弄几下,也能很快解决。这一点让学员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知道,一般的计算机教师只精通他所教的那个领域,像罗纬嘉那样门门都“通”的老师,他们还是第一次遇到。因此,在他们心目中,罗纬嘉的地位大大提高,已经由“毛头小伙”,变成了他们信赖的保护神。
可罗纬嘉知道,自己这个“保护神”当得实在不轻松。只要他一走进机房,就得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地奔走、讲解、操作。这几天,他已经成了学员们争夺的对象,有时一个不留神,就被一些还没有看清模样的人莫名其妙地“抢”到微机前。这种争夺,简直比五马分尸的滋味还难受。这两天,他从来没在一台微机前呆过五分钟以上,没在一张椅子上坐过三分钟以上。甚至,站在原地喘口气,都成了一种奢侈的享受。学校为培训学员开了两个机房,两个机房都需要他,他只好在这两个机房间不停地奔走。幸亏王东方分担了他的一些工作。王东方是学中文的,但受他的影响,计算机也颇有造诣,除了Flash一窍不通外,别的还都能应付。因此,两个人商定,一人负责一个机房。王东方总是让罗纬嘉先挑机房,可是在罗纬嘉挑了几次后,他就看出了门道。“纬嘉,我明白了,”他意味深长地说,“你总是跟着那个淡蓝色的梦飘来飘去。”
罗纬嘉悄悄地叹了口气。他承认王东方说得没错,这几天,只要看到那个淡蓝色身影飘进哪个机房,他就毫不犹豫地跟着钻进去。但尽管这样,他也难得在机房里和婉儿碰上几回面,更难得和她说上一两句话。婉儿是机房里的另一支走马灯,也是大家争抢的对象。她甚至比王东方还要受欢迎。两支走马灯是不容易旋转到一起的,偶尔碰了头,也是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匆匆走开了。其实,虽然他是那么渴望见到婉儿,但自从那个夜晚的长谈后,罗纬嘉见到婉儿,总有一种淡淡的尴尬和羞涩。他的耳边,总是回荡着婉儿那略带着伤感的声音:“永远不要去触动一个梦。”
如果这算是一个警告的话,那么,婉儿是在警告他了。可警告的是什么?他却把握不住也分析不清。婉儿却是依然大方而得体。每次见到罗纬嘉,即使来不及打招呼,她也会向他微微地点点头,同时抛给他一个温柔的笑。虽然那个点头和那份微笑,都带着一种明显的礼貌和矜持,罗纬嘉还是觉得一种微妙的心灵碰撞在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悄悄弥漫着,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也不过如此。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从婉儿的目光和微笑中读出很多东西:赞赏,鼓励,欣慰,甚至还有一份含蓄的柔情。每当看到这样的目光和微笑,罗纬嘉就觉得身上的疲劳消除了许多,而那已经麻木的神经又不觉兴奋起来。
因此,只有当婉儿遇到问题而向罗纬嘉请教的时候,两人才能说上几句话。不过这个时候太少见了。罗纬嘉越来越发现,婉儿实在是这些骨干中的计算机“高手”,一般的问题,她都能独挡一面。甚至连机器出了故障,软件出了毛病,她也能独自处理。一次,一个学员的模拟操作系统被莫名其妙地卸载了,偏巧罗纬嘉不在场,王东方和机房的工作人员调试了半天也没有结果,倒是婉儿过来看了几眼后,熟练地调出了安装系统,三下两下就给装上了。因此,婉儿解决不了的问题,大概除了罗纬嘉,就没人能够解决了。
说也奇怪,不管机房怎样嘈杂,不管罗纬嘉离得有多远,只要婉儿招招手,轻轻喊一声“老师”,罗纬嘉总能在第一时间内发现。而发现之后,他会立刻“礼貌”地对正在向他请教的学员抛上一句:“对不起,那边有人叫我。”然后毫不犹豫地抛下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婉儿身边。婉儿则含笑地把椅子让给他,让他来操作和指导。每每此时,罗纬嘉就觉得,这是他一天中最轻松,最高兴的一刻,他真希望能在那张椅子上多坐片刻。可惜,婉儿是那种“一点就透”的学员,往往是罗纬嘉没讲上几句话,她就已经颖悟地喊起来:“我明白了!”于是,罗纬嘉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张椅子,很不情愿地回到刚刚被他抛弃的学员身边。
当然,并不是每个问题都能让罗纬嘉顺利解决的。一次,一个学员提出的关于电子表格的问题就难住了他。电子表格是他不太熟悉的领域,因为它和多媒体课件制作根本沾不上边,况且这位学员询问的,还是电子表格中并不经常运用的,生僻的知识。不过,遇到麻烦后,罗纬嘉并没有去找王东方,而是来向婉儿请教。也许在潜意识中,他认为婉儿的计算机水平,要比王东方高出一畴。果然,婉儿仅上机操作几下,就把那个生僻的问题解决了。罗纬嘉不得不高看她一眼了,他情不自禁地向婉儿伸出了大拇指,由衷地说了一声:“高!”
“高”大概是计算机领域内最高的赞美了,而从罗纬嘉嘴里说出的“高”更有着相当的分量。可是婉儿的脸却一下子红了:“老师,您别这么说,我可承担不起。电子表格是我们教师经常运用的工具,我只不过比您运用得勤一点罢了。”
罗纬嘉不禁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这就是婉儿,她聪慧而有才华,却从不显示和张扬自己,甚至对于别人真心的夸奖,她也会露出一份淡淡的羞涩。她的身上有一种难得的与世无争的态度,有一种淡泊超然的宁静。她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难以描叙的、超凡的恬静,这种恬静让人觉得,她真不应该生活在这个纷纷攘攘的,充满争端和利益的世界里。是啊,婉儿说得对,她一定是从那颗属于她的澄澈、高贵而孤独的星球中掉到这里来的。
罗纬嘉发现,自己的确越来越被婉儿所吸引。虽然在白天的忙碌中,他很少想到婉儿,但每当夜深人静时,已经疲惫不堪的他却总是难以入睡。他的眼前,经常浮现出婉儿那淡蓝色的身影,浮现出她那文静姣好的面容:白皙的面庞、如梦般朦胧,又如星般闪亮的黑眼睛、还有唇边那个恬静而羞涩的笑……怎样一个如诗如梦的女孩啊!她本身就是一个梦,一个淡蓝色的梦。罗纬嘉虽然不能判断自己是否如王东方所说,是在追逐着这个梦,但他却知道,这个梦一般的女孩已经闯进他的生命中,并再也挥之不去了。
可是,婉儿呢?她对自己却总是若即若离。虽然她已经知道了罗纬嘉的名字,但直到现在,她对罗纬嘉的称呼仍然是“老师”,前面连个“罗”字都不加,好象在她心中,罗纬嘉和别的老师没有什么分别。
真的没有什么分别吗?不,罗纬嘉明显地感到,婉儿一直在默默地,有意地帮助他。她对学员们的辅导,其实就是对罗纬嘉一种最好的帮助。罗纬嘉还记得一个晚上,大家都被模拟盘上一道关于Flash的操作题难住了,连婉儿这样的“高手”都没有解出来。于是,罗纬嘉只好把这个机房的所有学员都集中起来讲解。可等他讲完后,满屋子除了婉儿露出一种颖悟的表情外,其余的人还是一脸茫然。这不能怪他们,这道题对他们来说的确太难了。可是,罗纬嘉不能停留在这里给他们细致地讲解,时间太紧张了,另一个机房的学员还在等着他。但在这些困惑而焦急的学员面前,他还能“全身而退”吗?罗纬嘉简直都要急出了汗。
正在这时,身边的婉儿说话了。她一反常态,一下子跳到一张椅子上,用那柔和清亮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说:“诸位,谁把模拟盘上的这道题调出来了?我都听会了,我给你讲!”
话音刚落,就有好几双手高高举起,好几个声音同时喊了起来:“婉儿,到这里来。”结果,被团团包围的是婉儿,罗纬嘉借此机会悄悄退了出去。后来,王东方告诉他,婉儿一直给大家讲这道题,讲了整整一个晚上。
哦,婉儿,婉儿,那个优美如诗、飘逸如梦的女孩,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说自己和她是同类,仅仅把他看作“同类”吗?罗纬嘉的眼前又浮现出婉儿那双眼睛:深黑的眼珠那样清亮温柔,像两颗浸在深深的、黑色潭水中的星,透出梦似的光芒。忽然,那双眼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淡蓝色的小球,在他眼前忽隐忽现地跳动着,像一个抓不住的梦。罗纬嘉闭上了眼睛,自己,真的在追随着这个梦吗?真的想把她抓住吗?抓住之后又如何呢?他想起了那颗倨傲在一角天空的,美丽、孤独而遥远的星,又那些悬挂在松针上的,晶莹而脆弱的水滴。于是,他的耳边,又传来了婉儿柔和而伤感的声音:
“你……只是唯一的瞩目者。”
“永远都不要去触动一个梦,当它破碎的时候,你甚至无法抓住它的影子。”
“哦,婉儿,”罗纬嘉在心里呐喊着,“你要告诉我什么?如果你就是那个我不能去造访,也不能去触动的梦,那么,你又为什么要那样清雅,那样高贵,那样贴心,那样灵性地闯进我‘另类’的心灵,闯进我已经尘埃落定的生命呢?而你,是不是也有着一份同样的矛盾和渴望呢?”
考试前一天的晚上,学员们很早就撤离了机房,罗纬嘉则留在那里,帮助省教育厅下派的监考人员安装计算机考试系统的程序。这是一项复杂而艰苦的工作,他们不仅要一台一台地安装,还要对考试用的90台机器都进行杀毒处理。计算机病毒是电脑领域里最可怕的敌人,也是足以破坏计算机考试系统的“杀手”。可笑的是,这个“敌人”和“杀手”,却是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人类太聪明了,人类也太愚蠢了。
终于,一切准备工作都顺利结束了,当罗纬嘉走出信息技术中心的时候,时代广场上的大钟正好敲了九下。夜色很好,一弯眉月挂在天边,晚风送来一阵阵夏日难得的清凉。罗纬嘉并不着急回到宿舍里,这清爽的夜色让他留恋。他缓缓地走着,思想并不集中,而是散漫的、随意的在夜色中游移。可是,当他走到一个小花坛边的时候,一个低而柔和的声音,却意外地飘进了他的耳鼓里:
“不,我帮不了你。”
婉儿?罗纬嘉一震,思想立刻集中了。这是婉儿的声音,他不会听错的。然后,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不用害怕,听说这次监考并不严格,省厅派下来的监考老师很少,学校的微机老师又都去旅游了,只剩下一个小罗老师,我看他对你很好,也不会揭发你的,咱们俩考试的时间又正好错开,所以,你替我去考试,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替考?那个中年女子居然要婉儿去替考!罗纬嘉的心脏一下子紧缩了。是的,明天的监考并不严格,监考教师可以在旁边对学员进行适当的指导,因为两个小时,五大板块的操作,考生们如果没有相当的水平,一两次指导是不起任何作用的。可是,替考?这可是严重的作弊行为,是在任何考试中都不能允许的!婉儿会答应吗?会吗?罗纬嘉觉得自己的手心都出了汗,脑子里嗡嗡直响,但耳朵却出奇地灵敏。他听出来了,声音就是从离花坛不远的那棵松树的背后传来的——那棵曾经缀满了“梦”的松树。他向那里张望,松树茂密的枝叶挡住了一切,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不行,我不能那样做。”又是婉儿的声音,很轻,很柔和,也很坚决,“不管明天的监考严不严,不管我会不会被发现,我都不能做这种事。这是欺骗的行为,而我,很抱歉,还没有学会欺骗。”
罗纬嘉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是的,婉儿不会欺骗,她和自己一样,还没有学会欺骗,而且永远不可能学会。那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不过似乎故意压低了,在幽静的夜色中,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诡秘:“我不会让你白考的。我有报酬。这是五百元钱,你先拿去买件衣裳。如果真的考合格了,我这里还有酬谢。你放心,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肯定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的。”
钱?报酬?罗纬嘉不禁感到一丝悲哀。现在的人,怎么都认为钱就是万能的呢!那边的婉儿却低呼起来:“快拿走!你这是干什么!”她声音很低,却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愤怒和鄙夷,“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给我钱,就是轻视了我的人格。而我要接受了你的钱,就是轻视了自己的人格!你以为,区区一百元钱,就能把我的人格买走吗?”
说得好!罗纬嘉在心里暗暗鼓掌。如果不是偷听,他会站出来高声喝彩!那个中年女子有些失望,可是似乎还没有放弃。她又换了一种哀求的口吻:“婉儿,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来找你的。我已经43岁了,这么大的年龄,又是第一次接触微机,短短八天,能学会吗?我知道你心地很好,这几天,你一直在默默地辅导我们。我们都在暗地里说,这课时费应该归你。你就当可怜我这一回,帮帮我吧。要不,我回去怎么向大家交代,我这老脸可往哪儿搁呀!”
她的语气中,有一种让人酸楚的真情,罗纬嘉也有些黯然了。这个中年教师也有她的难处啊!婉儿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了。“我想,”她说,又换上了那种柔和诚恳的语气,“我还是不能帮你。不瞒你说,今天,你是第五个请我替考的老师了。如果我去替考,那么,即使没有被别人发现,我和你的脸也已经丢了。你放心,我们都练得这样刻苦,明天如果不紧张,认真答,我相信你一定能过关的。”
天哪!第五个!罗纬嘉不禁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敬佩之情。哦,这个不沾染一点世俗之气的,纯洁高贵的婉儿!
中年妇女没有再答话,她默默地离开了那棵松树。夜色很深,罗纬嘉看不到她的面貌。然后,婉儿也从树后闪了出来。她没有急着回宿舍,而是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她抬起头来,无意地四下张望着。当她的目光和罗纬嘉的目光相遇时,罗纬嘉很明显地看到了她脸上的惊讶和震动。“老师,”她嗫嚅着说,“您都听到了?”
“如果,”罗纬嘉深深地凝视着她,“明天,你真的去替考了,你认为,我会去揭发你吗?”
“您会的,您一定会的。”婉儿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她那深黑的,梦一般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罗纬嘉,眼中是一片了解的、笃定的神情,“如果您没有去揭发,那么,您,就不是我认识的罗老师了。”
说完这句话,她飘然而去。而罗纬嘉,再次如石像般地怔在那里,被一种感动的,震撼的,迷惑的情绪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