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易斯,全名格西莫斯·贝达萨·路特·刘易斯,每次我给人作自我介绍的时候,人家都会请求我再讲两遍。当然,这不是因为名字难记,而是它的确是个好名字。
格西莫斯·贝达萨·路特·刘易斯。
我为这个名字骄傲。
因为,这是我们伟大的国王陛下赐予我的。
我的国王,库图·格西莫斯,一个只需唤出名字便能让全世界颤抖的男人。
我是他的骑士。
我曾追随他四处征战,我们的马蹄到过西边的海洋,北边的雪原,东边的崇山,南边的荒漠,直到世上再没有我们无法征服的地方,国王陛下终于带着我们返回家乡。
我们回到故乡,本该享受子民的欢呼与爱戴,鲜花和赞美应该如海啸般汹涌。我们所有人都闭上眼睛,准备迎接那些想象中盛大而美好的画面。
但是什么也没有。
等我再睁开眼时,已经躺在了一张陌生的床上。
我头疼欲裂,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只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境断断续续,一切都很模糊,脑袋里最后一个画面是一座光秃秃的山,我在山上荡秋千。可是山上什么也没有,我是如何荡起来的?
我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只记得自己在山上一荡一荡,节奏紧随跳动的心脏,最后一下我飞得很高,已经完全飞出山外,可是我似乎并不恐惧,一切都很平静,甚至,还有点悲伤。
我慢慢从床上爬起来,盔甲和剑不见了,只有一身麻衣,很轻,于是我的心情也跟着轻松了一些。
这时门突然打开,一个女人抱着木桶走了进来,她长得很模糊,我用力睁大眼睛,大约能认出一张鹅蛋脸来,我想,这应该是个长相不错的女人。
女人似乎看了我一眼,视线却没有停留,她径直走到屋子最里面,然后我便听到了水流哗哗的声音。
她在里面说:“来,洗澡吧。”
我说:“你是什么人?”
“你的女人。”
“我的女人?”
我立即抬腿往里走,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脚步竟如此沉重,仿佛全身所有重量都压在了腿上。
我向前一个踉跄,没有摔倒,只是整个人呈现出一个极倾斜的角度,像最高明的舞者,或者说,像个不倒翁。
我缓缓的,慢慢的,站直身体,然后重新往前走,我用尽全身力气,才终于踏出一步,那种感觉很怪异,提着如同灌铅的腿,落步就像蹬脚一样。
一时我感到十分为难,因为我发现我好像没力气走下一步了。
我低下头,这是一双正常无比的腿,却又像生了根一样,极不正常。
女人从里间走了出来,她似乎知道我的难处,但她没说,只是走到我身边,伸手扶住了我的胳膊。
这一刻,脚上的重量又神奇的回归我的身体,甚至直往上窜,像是要将我举起来。
我变得十分轻盈,几乎飘着走到了浴桶边。
我开始洗澡,女人在外面收拾床铺。
我问她:“你怎么是我的女人?为什么我不曾见过你?”
她说:“现在见过就好。”
我说:“可我看不清你长什么样子。”
她说:“那我好不好看?”
我说:“应该好看。”
“应该?”
她抱着褥子走进来,看着我。
我直视着她明亮而美丽的目光,重重点头道:“感觉很好看。”
这是一个河边的村子,不大,大概三四十户人,我们住在最北边,我陪着我的女人抱着衣服褥子往河边走,路上偶尔遇到老人孩子,他们都向我们笑。
我也认不清他们,就连目光都很模糊,但我知道他们在笑。
我的女人报以回笑。
她笑起来很好看,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好看,但我跳动的心脏告诉我,那很好看。
我们一起走到河边,这儿有很多人,男人们在河里洗澡,女人们在河边洗衣,孩子们在靠近河岸的地方戏水摸鱼。
他们全都在笑,十分热闹。
我说:“我也想去洗澡。”
我的女人说:“你刚刚已经洗过了。”
我看着她:“我不能再洗一次吗?”
“当然可以,这是你的权利。”
跟着她又说:“不过我以为你不会喜欢这样的方式。”
我耸耸肩,说:“我也不知道,可能生活需要一些改变吧。”
“对了,我叫刘易斯,你呢?”
我一边脱衣服一边回头说。老实讲,脱衣服真是比穿衣服简单多了,我刚问完问题,整个人就已经光秃秃的了。
若是以前,我可能会害臊,但现在我却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难道因为她是我的女人?我想,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了吧。
她大概也觉得正常,所以连头都没转,仍是看着我,说:“名字是什么?”
我说:“名字就是名字,是别人寻找你的方式,比如说我,我叫刘易斯,全名格西莫斯·贝达萨·路特·刘易斯,而我名字里的格西莫斯,来自国王的恩赐,我的国王叫库图·格西莫斯。”
“每个人都应该有名字,否则如何能区分开?”
女人说:“哦,那我没有名字。”
然后她又指着河边的人,说:“他们也都没有名字。”
我说:“那你们如何区别和称呼彼此?”
女人说:“我们有称呼,也能够区分。”
我说:“怎么区分?”
女人说:“我是你的女人,而他们都不是。”
我说:“好吧。”
我张开手臂,仰面跳进了河里。
这澡洗得我很快活,比在浴桶里舒服多了,我在河里游来游去,追逐鱼和浪花,我还和其他男人们厮混在一起,我们一起游泳,一起搓背,一起大笑,河边的女人们也在笑。只有一个人没有,那就是我的女人,她在看着我。
远远的目光里,带着幽幽的伤悲。
我忽然一个激灵。
似乎在这一刻,我才突然想起来,我是一个骑士,我有盔甲和剑,还有我的国王,可是他们都不见了。
我在哪里?
男人们的笑声逐渐变低,小孩和女人逐渐遥远,天空开始变灰,光与眸明灭不定,我低头一看,河水一片黑暗,幽深如渊。
而我的女人,那个静静看着我的女人,最后也消失在了岸边。
等我能再次看见世界的时候,已经不在河里,我站在一处盛大的典仪中央,周围全是欢笑的人群,无论老幼男女,全都手拉着手,围着我跳舞歌唱。
那就像一个古老的祝福仪式,而我是被祝福的对象。
我因何被祝福呢?
我站在原地,目光在中间这个类似祭台的地方游巡,终于,我看到了另一个被祝福的人,在祭台的对面。
那是我的女人。
尽管她穿着鲜红的衣服,脸上覆着黄金面具,头顶戴着雀翎,我还是认了出来。
因为那道明亮而美丽的目光。
我问她:“他们在干什么?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我的女人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并未给出任何回应。
男人们发出震天呼喊:“这是你们的婚礼啊!”
女人和小孩子们雀跃歌唱:“你们的婚礼!你们的婚礼!”
婚礼?
我看着我的女人,有些不知所措,我很想靠近她,却没有足够的勇气,我想将她抱进怀里,却不知该如何伸出手去。
“去摘面具!去拥抱她!”
人们继续欢歌。
我听从他们的指示,缓缓走到我的女人面前。
我看着她,几次试图伸手,却又都放弃了。
我不知道这犹豫来自哪里。
我能感觉出我似乎很喜欢她,也很想用力抱紧眼前这具身体,可我还是迟迟未动。
人们还在高歌,欢乐的气氛几乎沸腾。
这时候,她突然伸出手,摘下了面具。
火热的气氛一片死寂。
我张大了嘴,呆呆望着她,哦不,这时应该说是他,我的国王陛下。
库图·格西莫斯。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就像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周围的人们似乎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仿佛瞬间石化,又好似本就虚无,在我的国王摘下面具的那一刹那,全都变成黯淡的影子,和天空大地混成了一色。
格西莫斯国王冷酷而无情的看着我。
任谁都抵挡不了那种目光。
我颤抖着嘴说:“尊敬的国王陛下,您去了哪里?”
他说:“我被关进了山洞,一个黑暗如渊的山洞。”
我说:“天呐,他们怎么能如此对您?”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我知道肯定存在他们这群人。
国王狠狠眯了眯眼,露出残忍的目光,“还有你更想不到的事情,他们挖去了我的双眼,用铁链锁住我的骨头,然后养了一条大黑狗,时时刻刻噬咬我的血肉,我每生出一分力量,便要被吞掉一分,虽然我永远不死,却也永远无法反抗。”
我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仿佛亲身经历了那些痛苦。
我说:“然后呢?”
国王撕去身上的大红袍,露出里面的麻衣,我认出来,那是我的女人的衣服。
难怪我会觉得国王是我的女人,原来他还穿着她的衣服。
我说:“是我的女人救了您吗?那真是她的荣幸!”
国王摇头,说:“不,是一只猪拯救了我。”
“猪?”
“是的,一只白猪。”
国王脸上露出缅怀之色,“就连我自己都以为往后的生命只剩下愤怒和诅咒的时候,那只白猪来了,它向黑狗发出挑衅,很显然,它不是黑狗的对手,只一小会儿就被黑狗咬得奄奄一息。”
“但就是这一小会儿,已经令我拥有足够的力量,我挣断铁链,然后绞死了黑狗。”
我虔诚的跪到地上,“您拥有无比的伟力,我的国王陛下!”
国王发出冷酷的狂笑:“当然!我还要继续统治这个世界!我的骑士,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刘易斯,格西莫斯·贝达萨·路特·刘易斯。”
“那你一定是个拥有荣耀的骑士!”
国王看着我,露出满意的神色。
我的身子伏得更低了,“是的陛下,这一切都来源于您!”
国王大笑:“好的朱易斯,现在,穿上你的盔甲,拿起剑,随我杀回属于我的世界。”
我直起胸膛,身上重新浮现盔甲,剑已在手。
我仍跪着,“我的国王陛下,我叫刘易斯。”
国王点了点头,“好的,朱易斯,跟我走吧。”
虽然我很想再次提醒国王,我叫刘易斯,可我还是放弃了,因为我知道,我的国王拥有主宰一切的权力。
我站起来,准备跟着国王离开。
这时候,我的余光看到了周围几乎已经快要彻底消失的人影。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我对着国王的背影喊道:“陛下,那只猪现在在哪里?”
国王转过身,似乎对我不礼貌的行为有些生气,不过,或许想到我名字里的格西莫斯,又或许想到了其他什么,他并没有真的愤怒,甚至好像还有点兴奋。
他说:“那只猪啊,现在在这儿呢!”
国王拍着肚子哈哈大笑。
我脑袋猛然一震。
只听他继续说道:“绞死黑狗耗尽了我的所有力气,幸好那只猪还有一丝气息,我吞了它,于是重新拥有了力量。”
国王的脸上充满骄傲与得意。
“那是一只真正忠诚的猪,它的血肉化作了我的力量,它的皮毛变成了我的衣裳,并且,也是它的眼睛助我找到了你,我亲爱的骑士,朱易斯。”
我看着他的眼睛,觉得好熟悉,又好遥远。
那让我想起河边的她。
仿佛一瞬间,又仿佛很长久。
我说:“我的国王陛下,恐怕我不能跟你回去了。”
国王猜到了我在想什么,立即变得愤怒起来,他的身体甚至开始燃起火焰。
“朱易斯,我的骑士,你应该知道,背叛者必须死,任何荣耀都无法抵偿这份罪过。”
我说:“当然,我的国王陛下,但是我想,此时我必须举剑。”
我将手中剑举过头顶。
国王看着我,问:“为什么?就因为一只猪?”
“是的,就因为一只猪,不过,那只猪是我的女人!”
我挥舞着剑,重重斩了下去。
“还有,再次提醒你,我叫刘易斯。”
我挥起剑时,身上的盔甲开始猛烈燃烧,火焰窜上长剑,撕裂一切空间,国王和祭台瞬间变成碎片,一切都归于虚无。
而我,好像才刚刚睁开眼。
我看到,原来我在一个光秃秃的山上荡秋千,周围什么也没有,可我怎么荡起来的呢?
我也不知道。
这时我刚好荡在最高的地方,然后便彻底飞了出去,可是我并不恐惧,一切都很平静,甚至,还有点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