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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富看着自家院子里的十几号人,老的老,小的小,咳的咳,跑的跑。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拍拍手大喊:“开会了开会了,娃子们坐好,莫吵啦!”
“最近看天气预报,十天半个月也没有下雨的迹象。接到通知,白云水库下个星期五开始给我们村放水。我们队里第一轮是阳历二十五二十六号,有能力的自己报名,晚上去帮忙守夜。”
院子里的人吵成一团:“为什么不拖几个抽水机来,先把弯弯堰塘和大堰塘的水抽到田里用呢?”
“老赵你的田里堰塘近,抽水容易,也不想想队里其他人,有的田离堰塘几里路,怎么抽?”
“我们队里还有几个人能守夜哦!队长你自己看,这些老人家和上学的伢子,哪个你敢安排下去?”
周泽富揉了揉鼻子:“那我们几个就守两天嘛。”
周泽林跺脚:“队长,从水库到我们田这里,十来里路啊!至少要十个会骑摩托车的人去巡逻的,人肯定不够!喊人回来撒,不然去别的队借几个人过来帮忙!”
周泽富幺叔扶着腰站起来嚷嚷:“摩托车我还是可以骑到白云水库,我瞌睡少,守夜也没得问题。”
周泽富赶紧把幺叔按到椅子上坐下来:“幺叔,我去想办法,您老人家莫急。”
地里裂开深一道浅一道的沟沟缝缝,干燥的空气再使劲摩擦一下,似乎就能窜出黄色的火花。
小池塘要么枯了,要么只剩下底部浅浅一汪,死鱼烂虾的臭味扑鼻而来。大池塘丽黄绿的水浑浊不清,水牛在里面懒洋洋的翻滚。
周泽富在地里转了一圈,挨个给队里的年轻人打电话发消息,问他们能不能找亲朋好友们帮个忙。
有的表示离家远,回不来,请队长体谅一下。
有的很生气地跟周泽富抱怨,早就让家里老人家们不要种田了,非要种。一年上头,刨去化肥农药种子,基本是个平账,人还辛苦,不晓得为啥子?大旱就大旱,以后就撒点玉米土豆,有就有,没得算了。
有的给周泽富发红包:队长啊,为了这两天回来也不划算。找亲戚的话,人情债难得还,这个麻烦队长帮忙找个人帮忙,就当辛苦费,过年我们再回来好好谢谢人家。
周泽富无奈地跟村长打电话:“找不到人,村长啊,你说怎么办?”
村长周泽华不耐烦地说:“一个二个都喊没得人,我又不能给你们现场变几十个男人出来!乡里说自己克服困难,保障春耕。哎,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咯,脑壳疼!先把能去守夜的人报上来,我再想办法。”
晚上吃饭,周泽富女儿周小玲放下碗,端着茶杯在周泽富旁边转了好几圈。
周泽富筷子一拍:“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莫转咯,你爸快被转晕了!”
周小玲吞吞吐吐的说:“爸,隔壁外公她们村儿,劳动力多。好多人都在家种板栗种猕猴桃,你去找他们帮个忙呗!”
周泽富放下碗,饭也不吃了:“你又多嘴告诉你外公啦!”
周小玲嘟囔:“我外公自己跟我说的,他说过几天要放水,我们村肯定缺人手,让我问问你要不要帮忙。”
周泽富摇摇头:“再缺人,也不会要卢家村的人帮忙!当年要不是卢家村的人偷水,结巴新也不会掉水渠淹死!”
结巴新叫周泽新,从小结巴斜视,走路歪歪扭扭。三岁还没到,他妈实在受不得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带着几件衣服跟人跑了。
那一次放水守夜的时候,本来应该周泽新父亲周得荣去的。但他感冒七八天,一起来就咳得止不住,感觉下一秒肺管子要喷出来。
周泽新坚持要替周得荣去守夜,挺起胸膛站得笔直:“爸,我......我都二十了....已经是......是大人了。”
周得荣叮嘱:“晚上盯紧点,遇到水渠的水漫出来赶紧汇报,水金贵哦!遇到人多偷水的,咳咳咳,赶紧喊队里其他人帮忙。个把两个偷水的人,要是实在可怜,就让他放一会。哎,咳咳咳,乡里乡亲的,都难哦!”
周泽新点头:“爹,我......我晓得......你放心......”
周泽新拿着电筒,背上水壶,骑着家里的嘉陵车,笑嘻嘻地跟父亲招招手,跟上队里其他人,沿着蜿蜒的山路盘旋而上。
看不到人影了,周得荣还扶着大门喊:“咳咳咳,离水渠远些!”
第二天早上回来,老队长表扬周泽新:不打瞌睡不生火不偷懒,是队里十几个男人里最负责的。
第一天晚上风平浪静,第二天晚上为了赶瞌睡,几个男人凑一堆儿打长牌。
老赵扔给周泽新一包烟:“新娃子,三点多了,估计没什么问题了。你帮哥哥们去骑车兜一圈,万一有人偷水,拿手电筒晃一晃喊一喊。他们要是不听,你赶紧回来找我们哈。”
周泽新点点头:“放……放心,我……我去转两圈。”
天快亮的时候,周泽新骑着车回来喊:“哥哥们,卢……卢家村的人在扒……扒水,去.....去看看,在……在老鹰嘴……”
大家把牌一丢,骑上摩托车往老鹰嘴赶。
卢家村的卢三爷低声下气地递烟:“娃娃们啊,本来前几天我们村是放过水的。但我最大的那两个秧田太干了都裂开了,没有存下来好多水哦。你们就行行好,让我再放十几分钟。”
看着白发苍苍的卢三爷一脸愁苦,周泽富周泽林老赵交换了下眼神,周泽富点了点头:“好嘛好嘛,三爷,二十分钟之后你就把这个口子堵起来。”
不料卢三爷的几个儿子跑过来,死皮赖脸的也要每家再放半小时。
周泽富不让,儿子们一半把他们堵住,一半拿着锄头就去挖水渠的开关。
周泽新冲到挖得最使力地大儿子跟前,一把夺过锄头把:“大家都……都不容易……手……手下留情……”
推搡之间,周泽新掉进了水渠。老鹰嘴这儿有个陡坡,人掉下去立马被水卷的老远。
周泽富慌了,一边跑一边喊:“新娃子,抓住旁边的树枝!”
天大亮的时候,在十几里外的刘家村水渠里,找到了没有呼吸的周泽新。
周得荣一边哭一边咳,抱着周泽新晕了过去。
周泽新下葬的第二天,开始下暴雨。卢三爷冒雨过来给儿子赔罪,周泽林气不过:“不管警察说是正当防卫,还是新娃子自己行动不方便失足落水,你儿子总归欠人一条命,有什么道歉的话,让他自己来说!”
周泽新七七过去,卢三爷的大儿子还是没露面。
周年的时候,卢三爷给他烧完几把黄纸和一堆元宝,回家晚上脑溢血去了。
想到周泽新,周泽富的心就揪着疼。这十来年风调雨顺,也没有人再去白云水库。听说卢家村的人在水渠边上修了护栏,周泽富觉得膈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早上村长周泽华打电话吵吵:“人呢,怎么还没报给我!”
周泽富挠头:“中饭之前一定报上来。”
周泽华叹气:“好嘛,你们队里特殊。实在不行,我去找其他队商量商量,安全第一。”
挂了电话,周泽富看到卢小伟提着一兜子板栗饼,垂着眼并着腿,怯生生地站在他家院子里。
周泽富气不打一处来:“你来干啥子?”
卢小伟鞠了个躬:“泽富叔,我晓得你们队放水缺人守夜,我们几个兄弟跟着去好不好?”
周泽富眼睛在院子里飞快地转了一圈,拿起一个钉耙,掂了掂放下。又拿起一个竹耙篱,气哼哼地冲着卢小伟挥过去:“走走走,看到就烦!”
卢小强从门口竹林钻出来,抓住了竹耙篱。
卢小刚卢小明赶紧跑过来,笑着脸作揖:“泽富叔,你就让我们去吧,不然我大爹这辈子睡不好瞌睡了。”
周泽富气哼哼地坐在大门口:“他叫你们来得啊,还是你们自作主张?”
卢小伟慢慢靠近周泽富:“一听说水库要放水,我爸晚上就睡不着,长吁短叹的。我们村放水那几天,晚上一个人偷偷骑着摩托车上水库那边,我妈要吓死了......”
卢小强拼命点头:“我大爹白天还找我爸说什么,人不能做亏心事,要么睡不着,要么睡着就做噩梦。”
“泽富叔,那个渠道的栏杆,就是我大爹借钱找人修的,去年才还清。”
“泽富叔,我大爹那个人,死要面子活受罪,每年泽新叔叔忌日都晚上偷偷跑去烧纸,还哭。”
周泽富站起来,咬着牙,拳头捏紧了又放开。
周小玲从屋里冲出来,冲卢小伟使了个眼色:“走走走,都快走,死皮赖脸的,真烦人!”
周泽富挑了几担水浇了自家菜园,又挑水把隔壁周得荣的园子也浇了一遍。
水泼在干裂的土上,一阵滋滋响之后,迅速钻进缝隙里,不见踪影。绿色菜蔫吧着,靠近土的叶子变得焦黄。攀在竹竿上的根须有气无力,玉米的叶子绿里掺了黄,黄里带了红。
周得荣拄着拐棍,佝偻着背:“泽富,难为你了,咳咳咳,坐下歇歇吧。”
周泽富擦了一把汗,掏出一根烟递给周得荣,自己点了一根,一屁股坐在园子边的石头上:“叔,你水缸的水还有没得?”
“有有,咳咳咳,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水哦!”
周得荣狠狠吸了一口烟:“泽富,一大早卢家那几个小家伙来找我了。咳咳咳,十年了,哎,算了算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咳咳咳……我们都是靠天吃饭,地里头刨食的人啊……”
周得荣咳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那时候,警察都鉴定过了,咳咳咳,是泽新命不好吧。卢老大也难啊,咳咳咳,家里五个姑娘一个儿子。”
周泽富低着头哽咽:“叔,当年我没有好好照顾泽新,明知道他腿脚不好……”
周得荣拍拍他的肩膀:“泽富啊,你总是这样钻牛角尖,人各有命。咳咳咳,你看那几个伢子还躲在园子外头,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吧。”
篱笆外面有人喊:“泽富叔,你让我们兄弟几个去嘛。”
“泽富叔,就当我们给我爸做点事补偿一下。”
“泽富叔......”
周得荣胡乱抹了一把脸:“莫吵了,卢小伟,把你们几个手机号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