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开篇的第一句话就是冰冷的陈述句:
“莉迪亚死了。”
于是读者从一开始都会了然:这是出悲剧。并且马上联系起书皮封面上总结全文式的金句:
我们终此一生,不过是为了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
那么,我们可以猜测,莉迪亚肯定是怀着这样一个原因死的,而且必定是自杀。
随着阅读的深入,我们很快了解到莉迪亚果然是那样一个满足我们心理预期的孩子:聪明、乖巧,从不肯轻易辜负父母的期待,并且活在深深的孤独之中。
作者说,当年莉迪亚母亲玛丽琳的出走“改变了一切”。我想它改变了两件事:失去最后一次为学业拼搏的机会,刺激玛丽琳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腔不甘于平凡的愤怒,被烙印到莉迪亚身上,化为鞭策,也化为诅咒。而对莉迪亚来说,母亲的失而复现,让她更害怕失去,更屈于顺从,变成了讨好型人格。讨好他人必定连带着压抑自己。而压抑,是一切悲剧的源泉。
玛丽琳以一桩异族婚姻打破了母亲的期待,而莉迪亚以湖中自沉来反抗玛丽琳的期待,于是当年母亲送给玛丽琳的厨房指南,被压在玛丽琳买给莉迪亚的“厚厚的”科学书籍下面。故事末尾,玛丽琳从书架发现它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所有由上而下的期待,都注定要被反抗的呀。
此外别忘了,这不仅仅是一出简单的两代母亲与女儿之间的龃龉,更是一个家庭的悲剧。
故事的男主角,玛丽琳的丈夫詹姆斯,也是另一种悲剧的集合体。
当他因为不通人情世故而丧失转正哈佛教授的资格时,当在婚礼开始前听到玛丽琳的母亲对玛丽琳说:“你应该和另一个更像你的人结婚”时,当多年之后玛丽琳第一次对他说出“后悔”这个词时……这些都是让詹姆斯痛苦的瞬间,不,或许应该说,悲剧自他出生起就烙印在他身上,从就读于那所“知名小学”,到莉迪亚的死,詹姆斯无时无刻不活在异种人的身份阴影下。
出于这样一种立场,詹姆斯与玛丽琳对待莉迪亚的角度截然不同,换个意思就是,一对父母,生出了两种期待。玛丽琳期待莉迪亚远离厨房与家庭,成长为她梦寐以求的职业女性——一个女医生;而詹姆斯希望莉迪亚越平凡越好,唯恐她被血统所困,不能融入到学校那个大集体中。
两重重压,就像拔河角力,而莉迪亚就是中间那簇代表胜利的红花,最后绳子“嘭”地一声扯断,红花也砸到了地上,化为一滩鲜红的血。
至于莉迪亚的哥哥和妹妹——内斯和汉娜。汉娜似乎从头到尾都是可怜又可爱的小配角一名。她是那样小,把窃取哥哥姐姐的东西当做理所当然;也是那样小,甚至常常可以藏在饭桌底下,被所有成员忘记。
但与其说她是一个配角,不如说是这场悲剧的一个小观众。当汉娜、内斯和莉迪亚同桌吃饭,明明三个孩子在场,莉迪亚所受的关心就更为突出。后来兄妹三人去湖边玩耍,也是汉娜一眼从杰克舌舔内斯身上水珠的细节中,发现杰克对内斯的深爱。而故事的结尾,詹姆斯在婚外情的愧疚中如梦方醒,回到家里,第一个碰到的就是汉娜。汉娜是那样小,那样的天真无邪,不就是那个还未被他们关进期待之笼的莉迪亚吗?故事作者多给了这个悲哀的家庭一个汉娜,其实就是给了所有与期待抗争的人们一个重获新生的可能。
而内斯,内斯的“戏份”更重一些,因为他和杰克是一体两面的,象征着莉迪亚所能获得的两种救赎——缓冲,或者反抗。
从小到大,内斯就是莉迪亚的陪伴者,是父母施加到莉迪亚身上压力的缓冲者。他把不堪重负的莉迪亚推进湖中,在每一次的饭桌上插科打诨转移注意力,或者是作为莉迪亚唯一的倾听者,一次又一次帮助莉迪亚消除压力,减轻痛苦。然而他自己也并非没有痛苦,内斯也一样活着他人的期待之中,准确点说,应该是父母的反向期待——他热爱天文物理,而父母却对此嗤之以鼻。
所以当他升入大学,有机会逃出牢笼的时候,他一刻也没有耽误,并且在进入大学之后,选择了报复性地远离有关家庭生活的一切。而这一切,当然也包含了莉迪亚的孤立无援。当莉迪亚等待着哥哥从大学给她打来的电话时,当她鼓起勇气拨出电话却遭到冷酷的不耐烦时,她的第一条救赎之绳,断了。
杰克成了莉迪亚唯一的生机,但命运却给莉迪亚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在学校生活中,杰克是莉迪亚的反方向。他羁傲不逊,沾花惹草,只活在自己的喜好之中。这种叛逆和独立,让莉迪亚深为着迷,乃至不顾种种传言,颇为主动地向杰克靠近。但杰克只是陪她到处转悠,教她抽烟,让她学车,自始至终都没有满足莉迪亚帮助自己反抗现实的期待。
莉迪亚终于也忍受不住了,当着杰克的面,掏出了颇有禁忌意味的避孕套。杰克却笑了,不得不让莉迪亚分享了自己的秘密。
就是这个秘密,让莉迪亚的希望彻底破灭,生命,也由此而终结。
死,是一种悲剧;一个家庭的不受容纳,同样是一种更大的悲剧。詹姆斯的家庭,是美国无数个异族悲剧家庭的缩影。作者讲了一个小女孩由生到死的故事,故事就是一场浩大的告白,告白于这种家庭的每一个成员,也告白于这冰冷的周边社会,甚至是告白于所有因为隔阂、误解和沟通无能却不得不联结在一起的人类们。
死亡的告白,当然是悄无声息的,同时也分外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