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暑假,阳光灿烂,明亮又悠长,有着似乎挥霍不尽的欢乐。
午间酷热,饭后大人们都恹恹睡去,蝉也叫得有气无力,马路上空荡荡罕见人迹,只有一群孩子仍不知疲倦地在太阳底下晃悠。他们的影子在脚下缩成小小一团,穿着洗得发黄褪色的背心短裤和塑料拖鞋,额头颈间不时有汗珠滑下,抬手一抹便花了一块,眼睛便愈显得黑白分明顽皮活跃,叫人看了忍俊不禁。
其间常会有一个穿花汗衫红凉鞋的小姑娘,高瘦伶仃,脖颈细长,一头短发早已被汗濡湿。她兴致勃勃地混在这个“组织”里,遇见什么兴奋的事又忍不住尖叫,遭遇男孩子鄙视的白眼后,赶紧吐吐舌头乖乖跟在队伍后面,唯恐坏了他们的“大事”。
这个小姑娘就是我,正是再强紫外线也无惧晒黑的年纪。“组织”成员包括左右邻居小伙伴,和住在附近的各自同学。那时家家三四个小孩,两个的都很少,一排平房住家的孩子们放暑假聚在一起能将屋顶掀翻。我和弟弟只差一岁半,姐姐们大了许多,不屑混迹于我们,她们的世界好像神秘得很,不过我们也没什么兴趣。
在儿时的心里,玩伴是世界上除了家人以外最重要的人。他们伟岸独特不可取代,用笑闹填满了我的暑假,我的童年。
清晨睡眼惺忪被大人拉起,塞个搪瓷把缸,挤好牙膏,一字排开在各家门口的水沟边刷牙。排水沟横亘在平房前,生活污水都由此流进西头坡下的小河,每家只有一个水池,不冷的日子大伙都爱直接站沟边刷牙。那么宽的地方,我们偏要挤在一起,一边刷着一边故意喷水在旁边人的脚上,或者冷不丁地泼对方,然后一嘴牙膏沫跑进门舀水再战。我常被弟弟和阿布丹从背后偷袭,提起衣领一杯冷水浇个透,又追不上报仇,气得一屁股坐地上,踢蹬着脚嚎啕大哭。大人们都忙着赶上班,顾不上理会比窦娥还冤的我。
阿布丹是邻家男孩。隔壁的曾叔叔和周阿姨是广东人,有三个孩子。老大阿军大我四五岁,已戴上了眼镜,安静憨和,很少和我们去外面疯闹。老二阿布丹和我一般大,生得瘦小黝黑,却古灵精怪脑子一转能有十八个主意。阿毛是女儿,小我三四岁,是最得父母宠爱的丫头,周阿姨早晨在沟边给阿毛梳辫子,她手里常拿着烤得焦黄的面包吃,撒了密密的芝麻,里面又白又软,这么好吃的面包哥哥都没有份。
曾叔叔是邮电局工程师,周阿姨在防疫站工作,住得比我家宽敞,而且干净整洁,是平房里最早有电视和电话的人家。一帮孩子午后常去他们家玩儿,阿军教我们打康乐棋,很大的象棋子,类似斯诺克台球的玩法,用球杆击打入洞。或者打“争上游”扑克,下陆战棋、跳棋,阿军还会象棋、围棋,可惜我们都不会。叔叔阿姨在房里午睡,阿婆坐在旁边竹椅上打盹,晚上六点半才开始播放电视节目,世界安祥简单,欢乐透明纯粹。
阿布丹总是嚷着待在家没意思,外面多么多么好玩。我表面一直是好学生、乖乖女,骨子里却深埋着几根连X光也扫描不到的刺头,绝不肯欣赏比自己还要听话的,却对那调皮捣蛋桀骜不驯的充满了好奇。所以男孩们活动只要我知道便赖着一起去,以揭发他们来要挟,常常得逞。
先把裤兜掏干净,凑凑一共几毛钱,然后浩浩荡荡开往电影院旁边的商店。买几管冻成冰条的红色橘子水,拿在手里满是水珠,躲在树荫下你咬一口我吸一口,这充斥色素和糖精的饮料是无上美味。若还有余钱,阿布丹大手一挥,带着格外的侠骨豪情,给女孩买一只“老鼠屎”。我至今也不知那是什么做的,桔子形状的塑料球里装着一粒粒小丸,味道酸酸的,一般含着吃,特别开胃。
喂了馋虫后开始沿着马路漫无目的乱逛。
小商店位于解放路,有最让我们神往的地方--冰室。从小窗口能看到里面白气弥漫,穿工作服和套鞋的人端着塑料箱和铁盘走来走去,不时有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那声音也诱人极了。窗口偶尔有人提着保温桶来,递冰票进去,不一会又提着桶转身离开,里面已经装满了冰棍。父亲单位也发冰票,可无论怎么计划控制也满足不了我们的贪婪。最叫人雀跃的任务是买冰,气温太高,即使有保温桶也要小跑回家,融化了可就没有咬冰碴儿那种沙沙的口感。路上迫不及待先吃一根,回家马上分给每个人,弟弟早在门口望眼欲穿。他对多吃多占极度不满,定要咬一口我手里的才善罢甘休,我只肯让他咬冰棍下面,有回居然连我的手都咬到。那时候盼望大人每天都派我去买冰,最崇高理想是长大了去冰室上班,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家门口是兴华路,往前走有个工厂,不记得生产什么。门口随处能捡到废弃的螺丝螺帽,还有大小钉子,甚至钢丝。男孩们如获至宝,贪婪地装满口袋回家,常常因为裤子被扎破换来一顿责骂。他们还用吸铁石去试,说吸得上的是铁,吸不上的是钢,更值钱,可也没见谁天天捡这些拿去卖的。
再往北是个印刷厂,机器咔哒咔哒不停响,总是飘散着浓重的油墨味。这里好像各种东西都印,阿布丹说,如果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印考卷,一定晚上来弄几张。我们最喜欢印扑克的时候,大圆筒转一圈就吐出一大张扑克,窗边正好有台机器,男孩子用两根细木棍能夹好几版出来。新出炉的扑克有刺鼻的香精味,闻久了让人头晕。我喜欢收集JQK,因为他们是戴着皇冠的国王、王后和王子,可以编成童话故事。听说这里有个五十年代的清华大学毕业生,大人们提起他总是很惋惜的语气。这么好的工作都配不上他,让我觉得那所大学一定很厉害很厉害,要不然我以后就考清华吧。
兴华路北边连着与它垂直的长征路。我不喜欢长征路,县医院在那条路上,有讨厌的针头、听诊器和压舌板,还有难闻的气味。穿白衣服的医生更可恶,每次父亲带我去那儿,不是打针就是带回一袋子又苦又奇怪的药。
长征路上有一座劳改局,大人说那是关犯人的地方。我每次经过都低着头快快走,害怕突然从里面跑出一个拿着刀或枪的犯人。其实我很想偷偷看一眼他们长什么样,是不是和电视里的一样凶神恶煞,蒙着黑布条的独眼龙或者脸上有一条恐怖的刀疤。有好几次阿布丹他们都想混进去,被门口的警察拦住了。警察叔叔站岗时真像木头人,我认真看过,他们连眼都很少眨,不知道如果被人挠痒痒了是否也能忍住不笑。
几乎绕县城逛完一圈又回到家附近,去屋后的小河边寻宝贝。 青绿色的河水不怎么流动,岸边和水面散落着许多垃圾,我有点嫌恶,又不得不踮脚紧跟着他们,因为前面总是有一群鹅摇摇晃晃。我小时候特别怕鹅,它们一旦伸长脖子啄来能把我吓得哭爹喊娘。有一回,阿布丹和弟弟故意赶鹅来吓人,让我好一阵不敢和他们乱跑出去。
夏天的夜晚是孩子们捉迷藏的天堂,我们这儿叫“蒙蒙躲躲”。每家门口摆好竹床,大人摇着蒲扇聊天,我们开始月光下的游戏。用黑白呸和剪刀石头布决定谁抓谁躲,抓的人先蒙上眼睛倒数十下,躲的人趁机四下寻找藏身之所,自然是越偏僻越隐蔽才好,若第一个被抓住下回就得顶上抓人的位置。太远太黑的地方我都不敢去,有的人赖皮透过指缝偷看,所以我常常被抓,常常扮演抓人的角色。有时抓人的一个目标也没找到,就干脆直接回家冲凉睡大觉,而躲藏的并不知道,又不敢随便跑,傻等着被蚊子叮一身的包。
有一年我在玩耍时从楼梯上摔下来,血溅当场缝了好几针, 从此胆小了许多,慢慢也不那么喜欢跟男孩们一起疯了。后来家家都有了电视机,吹着电扇看电视成了暑假最主要的消磨方式。再后来我看到穿着军装的阿布丹回家探亲,他更黑了,可还是长得不够高。我们已经生疏了许多,只彼此微微笑一回,知道是你,知道是我,那些阳光下奔跑的日子在回忆里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