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我做过的最美的一个梦,是在芳草萋萋的桃花林里,躺在桃枝上,在蜜蜂的嘤嘤嗡嗡声中,梦见自己变作了树上的一朵桃花……因为这个梦太美,而且做梦时我尚年幼,所以我越来越不能确定这个梦的真实性,只好犹犹疑疑地敝帚自珍。
直到无意中看到这几张拍自湘西的照片,看到那巍峨的青山、湘西独有的光洁的大石头,不禁惊叹:这不正是我梦中的桃林?
尤其是那些在桃林中穿行、在桃树上攀爬的孩子,恍若当年的自己……
这些粉嫩的桃花,不仅看起来赏心悦目,到了秋天就会结成一个个硕大的、白里透红的水蜜桃,把桃枝都压弯了,有一些熟透了的桃子就会掉到地上,捡起来吃一口,香脆多汁,一直甜到心里去。这时候,全村的人就会背着背篓到桃林里一起采摘、分发桃子,人声攘攘,像过年一样。
但是,桃子还没成熟的时候就不好吃。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偷吃过。那时候,隔壁的五娅娅儿用背篓背着我到后山去,她嘴里唱着一首好听的歌,我一直都记得,后来才知道,那是我有记忆以来听到的第一首情歌《康定情歌》。然后我看到了头顶桃枝上青青的小毛桃,就很想吃。五娅娅儿说:现在还不好吃,别糟蹋啦!可我偏要,五娅娅儿很疼我,拗不过我,就摘了一颗,在池塘里洗了,给我吃。我咬了一口,又酸又涩,桃核儿也还没长熟,很苦——但我还是强忍着吃完了,因为怕五娅娅儿说我糟蹋东西。
其实,春天山上可吃的东西太多了。有嫩豌豆、油菜花梗、野刺花梗,都是甜甜的;还有一种茅草,它嫩的时候里面的白芯也很好吃的,我们吃的时候还会在手心里盘成几圈,“啪啪”地用力拍扁后再吃;还有一种四叶草,酸酸的,吃腻了甜味的时候我们就找这种草换个口味。
春天还有那么多美丽的花儿啊,除了红的桃花、白的梨花、粉的杏花、黄的油菜花、紫的豌豆花,还有大片大片的紫云英,漫山遍野都是,我放羊的时候就常常躺在花丛里静静地观赏她,其实单看紫云英很像莲花,很漂亮,但在乡里却常常被大人用来肥田;长大后看到紫云英蜂蜜罐上的图片,才知道她有一个这么美丽的名字,也算不委屈了。
除了放羊,我还经常背着跟我差不多大的箩筐去扯猪草,我扯草又快又多,而且不带一点儿杂草、树叶和泥巴,奶奶每次都要夸奖我,说比哥哥强多了。小时候低头看草成了习惯,也逐渐找到了一种又嫩又多汁、猪最爱吃的草,到现在看到那种草,还会有想去扯的冲动。
农村的孩子早当家。这些农活儿不仅锻炼了我的身体,而且给了我充足的满山游荡的时间,所以我甘之如饴。我小时特别能走山路,隔壁五娅娅儿出嫁的时候,我一直紧紧牵着她红嫁衣的衣角走了几十里地,确定她不会跟我回去后终于放声痛哭,然后恨恨地走回去了。
那时候,大人们总会背点玉米、稻谷什么的到“里头”去换点干柴、土豆、黄花菜。我记得有一次我和妈妈两个人一起去“里头”,我们在山谷里歇脚,我抬头看见天就只剩下了一条缝,鸟叫的声音格外清脆响亮,山崖上还看得到悬棺,我有点害怕起来。妈妈大概也怕了,大声喊我的名字,和我说话,给我吃甜甜的牛皮糖,于是我就忘记害怕了。
说到棺材,我们住的那座山的名字就叫棺儿盖。奶奶说是因为我们住的那座山前大后小,很像棺材。奶奶还说,我们祖上是从江西逃难来的,苗王本来要统统杀掉的,因为一个孝子背着老母亲不离不弃,所以后来那个孝子休息的老樟树下的人都得以幸免。奶奶娘家是地主家庭,奶奶出嫁前有自己的闺房,会读书写字;奶奶出嫁还是头戴花冠、坐着花轿来的……奶奶的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每次坐在火坑边,我一边拣棉花、奶奶一边摇纺车,奶奶的故事就吱吱呀呀地响起来,听得我昏昏欲睡。
一说起故乡,记忆就像泉水汩汩不绝,心坎儿里都像抹了蜜。虽然我在故乡只生活了七年,这其中还包括懵懂无知、没有记忆的幼儿时期;但是这七年却是我一生中最自在、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那里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都深深地烙进了我的生命,离乡近三十年,仍能讲一口地道的乡音便是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