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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短篇小说的开篇第一句,或者说第一段,就决定了能否吸引读者继续读下去。
对!——我神经过敏,非常,非常过敏,十二万分过敏,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可您干吗偏偏说人家疯了呢?犯了这种病,感觉倒没失灵,倒没迟钝,反而敏锐了。尤其是听觉,分外灵敏。天上人间的一切声息全都听得见。阴曹地府的种种声音也在耳边。那么怎是疯了呢?听!瞧我跟您谈这一切,有多精神,有多镇静。
爱伦·坡的《泄密的心》,开篇第一段,就让人看到了这个故事将会出现一个非常具有“异质性”的主角。他如此特异:“我”十二万分过敏。读者就很疑惑:这个“我”疯了吗?常人听不到的声音他都能听见,到底听见了什么呢?天上人间、阴曹地府!每一个句子就像一个悬念,一个个鱼钩悬垂在你面前:水下会有意想不到的大鱼吗?接下去会是一次与众不同的阅读体验吗?
从第一段的语言来看,全是短句。短句的魅力在这里一览无遗。短句就像一首优美的乐曲,节奏感轻松明快。尤其是诵读起来简洁流畅,语义直接明了,能够迅速传达信息,减少读者的阅读负担。而长句结构冗长,读起来稍显费力。
当然长句也不是一无是处,当短句和长句交替使用的时候,形成丰富的变奏,让读者更好地享受起伏和变化的阅读体验。而文章第一段中还出现类似对偶的句子,甚至愈发加强了语言的美感。
当然,我们都明白,语言美是小说华丽的外衣,最值得赞叹的当然是小说的主题思想、它的内核、以及作者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讲述一个精彩的故事。因此作者的叙事方式,情节结构的设计决定了这本小说是否引人入胜。
爱伦·坡在这篇短篇小说中,以第一人称的方式,阐述了“我”一段迷乱狂野的内心经历,真实却残酷,是侦探文学中的典范作品。喜欢阅读或者写作侦探小说的人,不可错过爱伦·坡的著作。甚至日本推理小说大师江户川乱步,都以爱伦·坡为推理小说的开山鼻祖。在推理小说情节设置中,爱伦·坡开创了非人凶手的情节先例,比如黑猩猩杀人,马戏团狮子、鸟、木偶等等人之外的凶手杀人的先例,都获得巨大成功。
《泄密的心》讲述的是一直强调自己精神正常的“我”的故事——让“我”来叙述,如何因为一位老人的“鹰眼”(vulture eye)而谋杀他的经历。事先有详细的谋杀计划,在杀人后设计了藏尸方式,“我”肢解尸体后将尸块藏在地板下面。最后,有一点魔幻的感觉,“我”杀死老人后,自己出现了幻觉,能听到老人的心脏在地板下跳动,一直刺激“我”的内心,最终在自己的幻觉中揭发了自己杀人分尸的罪行。
在阅读的过程中,读者被代入“我”的心里世界,感同身受地在小说中冒险。一会儿觉得自己在现实中很安全,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置身幻觉,仿佛跟随“我”亲临其境在恐惧、死亡、冒险这些刺激的情绪中挣扎。
最精彩的应该是他的心理描写。在心理学中有些体现人性的复杂多变的理论,阴影理论是其中之一。爱伦·坡如何通过这种“心理式恐怖”,描绘出人性的阴影,从而获得令人惊叹的阅读效果,值得反复阅读,仔细揣摩。
当情节步步推进,悬念节节攀升,只有短句的节奏,才能更适时地营造紧张恐怖的气氛,令人毛骨悚然。
我刚探进头,正要动手掀开灯上活门,大拇指在铁皮扣上一滑,老头霍地坐起身,破口嚷道:“谁?”
我顿时不动,也没做声。整整一个钟头,就是纹丝不动,可也没听到他躺下。他照旧坐在床上,侧耳静听,正跟我天天晚上倾听墙里报死虫的叫声一般。
很多时候我迷恋小说,更胜过声色俱全的影视,就是因为我感觉小说的叙事技巧,加上读者的想象力,可以突破影视局限去塑造无限可能,可以带来更强烈的情感体验。
作者描写“我”从镇定自若到逐渐心理失控,让读者的心跳跟着他笔下文字一起加速跳动,跟着凶手“我”的心脏一起剧烈跳动——倍受折磨,却不能伸手制止。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房里踱来踱去,仿佛他们三人的看法把我惹火了;谁知响声反而愈来愈大。啊,天呐!怎么办呢?我唾沫乱溅,大肆咆哮,咒天骂地!让椅子就地摇动,在木板上磨得嘎嘎响,可是那响声却压倒一切,而且继续不断,愈来愈大。愈来愈响,愈来愈响,愈来愈响!
作者描写备受罪恶感折磨的“我”,在情绪爆发的最后一刻的心境,就像三峡大坝泄洪一般壮观。
这种假惺惺的笑我再也受不了啦!只觉得不喊出来就要死了!——瞧——又来了!——听!愈来愈响!愈来愈响!愈来愈响!愈来愈响!——
“坏蛋!”我失声尖叫,“别再装蒜了!我招供就是!——橇开地板!——这儿,这儿!——他那颗可恶的心在跳呢!”
随着“我”尖叫着招供,故事就达到了高潮,然而高潮即是结局,小说在此戛然而止,却也恰到好处。是呀,再也不必多一个字的赘述,在这里剪断,恰好是完美。
在爱伦·坡看来,每一个事件,每一个细节描写,甚至每一个字句都应该收到某种预期的效果,某种有意蕴的体验。这是他的文学理念,难道不也应该被奉为短篇小说写作的核心精粹理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