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乡下,我们不叫乡下,叫我们村。
以前在我们村,一到腊月底,家家户户都要忙着写对(春)联,我们村的人叫“写对子”,当然大多数是去叫会写的人写。这几天能写毛笔字的人是很受人器重的,供销社前日阳窝晒暖暖的老汉们(现在想来那是些有闲的、没钱的爷爷级别的老人)都把会写对子的人叫“能提起毛笔的”,感叹“这会儿能提起毛笔的少了!”一个“提”字显示了毛笔的重量,文化的份量。确实,两千多人的村子,也没统计过,好象只有本村的四、五个老师和几个现在叫“老文人”的几个人及几个大胆的象我这样刚写了几天“仿”的学生能写、敢写。对子是要贴的,写是理所当然的。各家根据所需多少买上几张红纸自己裁开刁黑打早往会写对子的人家一搁赶二十八九叫小孩一取年初日上午一贴就过年哇。
父亲是教师,是能提起毛笔的。印象中一过腊月十五,尤其是廿三后那是白明黑夜的抽空写。那会儿腊月更忙,父亲剥米磨面朋各上排队做豆腐,涮房扫院自个儿劈柴垒旺火。母亲压粉剁馅炸(水煮)白菜拆洗行李糊窗子。我和弟弟写作业乱绕倒泔水。年初日上午火炉上熬着少许(妈妈醮了一冬天的大公鸡)肉,妈妈仍在洗衣裳爸爸还在写对子。肉味,洗衣粉味,墨汁味是我少年时的年味。
我们村人把横联叫“袄儿(nanger)”。一幅对联包括两条竖联一条横联。而我们家家户户的春联都是“袄儿”多、横联多。现在想来:一是院里烂房多:柴房、碳房、鸡窝、羊圈等等,都要贴。大红的春联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过年的人们都是着急地送走贫穷的过去,急切地迎接充满希望的未来,虽然过了一年又一年!这些房就可能没竖联了,写竖联要红纸啊,买红纸要钱呀,一张红纸五毛呢!再说这些“房子”简易房居多,几根杨木棍子搭个顶子,写了也没贴处。二是旮几旮旯都要贴。碳房里的炭上:炭积如山,羊圈:牛羊满圈,压水井:细水常流,甚至油瓶贴福禄油海,大洋箱(柜子)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皮车(大马车)贴载金驮银,出入平安,还有家里抬头见喜,院外出门见喜,旺火旺气冲天,还有满斗香升,写的都是五谷丰登,丰衣足食之类等等等等的,所有特定位置的特定春联都是口口相传的,书上没有。满满的都是期翼,盼望,祝愿。与其说是向老天爷的诉求,还不如说是向全世界的宣誓,更是对自己的安慰。袄儿多御寒。有一年在一户人家的厕所上看到贴的是“极乐世界”,这就有点搞笑了。还有一年贴的是“五谷轮回”,这还有点农耕文化的味道,高手在民间!
大约到了上了五年级,初中时,我是真正能帮父亲搭把手的了。以前是递一递红纸,晾一晾写好的对联,现在敢写,甚至能即兴即景用对偶的修辞手法编几句了。一户人家的对联内容是不重复的,总不能都写成“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吧。《雁北日报》上登的不实用、不够用,所以得编,现在才知是撰。后来父亲专门买了本《楹联大全》。最“可贵”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本人有了“批判”的精神,疑问的态度,大胆的“创意”。比如很是为到底是“抬头见喜”呢?还是“台头见喜”呢?到底是“旺气冲天”呢?还是“旺气通天”呢?纠结了几年!把“炭积如山”写成“炭吉如山”,给我们家院里的果树写个“桃李满园”……
有的人家还有特殊要求:写土地神位,天地的神位和亡故亲人的素位,当年有过世亲人的用靛色纸写……总之神秘感、仪式感俱全,那个大年神圣地不得了哟。
年初日上午所有的对子基本写完,顶多赶中午再临时为贴时才发现不够的乡亲写几个“祆儿”。那几年,家家户户有多少对子都能贴上,永远没有剩下的。春联都是好话,好话还嫌多嘛!
那几年的写春联,是我一年一次的练笔机会。用墨汁写黑字,用广告色还用稀料和“金粉”写黄字。
渐渐的,上高中时吧,有的人家不再写大门对子了。不贴了?贴!有卖的。印制的。买上了!纸又红,字又黑,还不褪色,全年红。就是太贵,大门才配贴。又后来院里对子也不写了,买上了,对子降价了?没,人们更宽裕了。只是写几个买不上的“小袄儿”,诸如:旺气冲天抬头见喜出入平安满斗香升取之不尽等。再后来,基本不写了,抬头见喜旺气冲天出入平安也能买上了,满斗香升炭积如山福禄油海买不上也不带贴了,大家都忙得很,打完麻将都迟了,请祖祖都开开门撩起门帘让自己回,顾不得贴了。
都说与往事干杯,谁都没那么绝决。挥挥手难说再见!五谷丰登了,丰衣足食了,写对子、贴对子的感觉却没有啦。回忆不是留恋,所有的经历应该成为一种积淀!沉淀到厚重了,我们才回念。我们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我们现在正干什么?“贫僧玄奘,从东土大唐而来,前往西天拜佛取经,路过宝地天色已晚欲借宿一宿”。
现在城里好象又有人自己写春联了。
我们村绝大部分人也把对子叫对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