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的时候,我被他身上的某种东西所吸引,但那似乎并不是什么优秀的品质或光芒,恰恰相反,那是一个愚蠢的,失败的人才会具有的执念。
新世纪的我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而奔赴于各个重大事件之间,这种工作的累人之处倒不至于长期的奔波,而在于面对种种事件,脑子里面闪烁不停的念头令人心身俱疲。我试图遏制它们,但似乎没那么容易,所以我不得不一边工作,一边尝试着忘记它们。
当我走进那家门口铺着鹅卵石块和煤渣,店门破落的小酒馆时,我并不感到特别的震惊。虽然是新世纪,但仍然有没能被科技的力量眷顾到的地方,这一点都不奇怪。
我坐在一张凳腿长满青苔的长凳上,面对着泥痕斑斑的木桌,喊来了老板。
“一杯威士忌。”
“先生,我们这里……”侍立桌旁的老人似乎颇有些犹豫。
“啊,抱歉,一杯啤酒。”我赶忙说。
“好的。”
老人端来了一个粗瓷杯,杯口有一道碎裂的痕迹。连玻璃都没有吗,我默默地想着。
“谢谢。”
老人走开了,我举起杯子。
“你就是那个即将采访我的人?”
我抬起头,斜前方角落的阴影里传来声音。
“啊,你就是左泥?”我恍然大悟,放下杯子。
他缓慢地站了起来,仿佛已在那里坐了好久,他伸出左手,似乎在拂掉眼前的蛛网,脚步疲倦,向我走来。
“我就是左泥。”他走出阴影,露出了一张平淡无奇的脸。我看着他,他在我对面坐下。
“没错,我这次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采访你,有关……”我止住了。
“我知道。”他拿过我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
“能再请我喝几杯吗?”
“你已经喝了好多了吧。”面前的他已经浑身酒气。
“我渴。”
我喊来老人,让他蓄满了瓷杯。如此三杯后,当老人再要填满酒杯时,他伸手盖住了杯口,“够了。”
我掏出笔和纸,心里有点存疑,他喝成这样,想必已经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吧。
“你要手写?”他看了看我面前的纸笔。
“我还是习惯这样。”我解释道。
“怪人。”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可以开始了吗?”我拔下笔帽。我不知道他的酒量如何,只是确定他很清醒。
“你们这些正经人,真有意思。”
“你为什么不服从相关条例,从卡夫城离开?”
“相关条例?”
“地球首脑已经下达了命令,要你尽快离开,否则将采用强制措施。”
“地球首脑?”
“卡夫城有很好的资源,地球首脑要利用这些资源为人类做出更有价值的东西,你应该从人类的角度考虑,顾全大局。”
“那个地方不属于他们。”
“属于你吗?”
“至少我不会在那上面猪一样的拱出一堆坑。”
“你这么说是不对的,人类需要那些资源,我知道你在那里长大,心存留恋,但是你也要学会舍己为人,从他人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不能凭着一己之私胡作非为。”
“哦?”
“我已经听说你决定利用自己的武装力量与地球首脑们对抗,这已经触犯了地球法例。”
“你放心好了,我哪里打得过他们。”
“你这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有文化就是不一样,说话一套一套的。”
“地球首脑答应你,只要你从卡夫城离开,他们可以为你提供住所。”
“感恩戴德,感激涕零。”他似乎是在模仿我的语气,然后从鼻中喷出一股冷气。
“你这样坚持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不需要对谁有好处,我又不欠谁的。”
“身为地球公民,你应该服从地球首脑的决议。”
他抬起头,审视着我。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
“卡夫城。”他收回目光,站起身,走出门。
我收起纸笔,付了帐,跟上他的脚步。
“你要带我进去?”
“怎么?”
“那里不是已经被你封锁了吗?”
“那又怎样,你害怕了?”
我略有迟疑,但还是说,“你为什么要带我进去?”
“跟你争执没有意义,听你说教也毫无趣味。”
“你想通过带我参观那里,来借此说服我?”
他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我,“你们的习惯,是非要为所有事找到对应的理由吗?”
“难道不是吗?”
“怪不得你们最后都变成了令自己讨厌的模样。”他转过身,声音里传出嘲讽。
我没有应答。
我们走过了一条黑色的小径,我逐渐看到了远处的一圈围墙一样的东西。
“传闻是真的,你真的建造了一座城墙。”我喃喃道。
“嗯哼。”
我们走到了墙边,他掏出钥匙,打开了一面硕大无比的门。
我随他走了进去。
令我震惊的是,在这个房舍林立的地方,竟然是如此的寂静。
“这里,没有居民吗?”
“走完了。”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烟,对着城门擦燃了一根火柴,点燃。
“走完了?”
“嗯。”他背靠在城门上,吸了一口烟。
“这里就你一个人?”
他走过来,从我身边走过,“不看看?”
我跟上了他。
我看向四周。老旧的房子,灰色的墙壁上长着碧绿的爬山虎,路边探出的牵牛花有的甚至开到了脚下。我在低矮的窗台上,看到了积灰的玻璃,透过玻璃,看不见里面的情景。
“这里已经好久没住人了吧?”
“也不算太久,大概一两个月吧。”
我心里思索着,看来说他试图武装抵抗地球首脑的传言是假的,这里根本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们都走完了,你还在这里?”
“城墙不是我一个人建的。”他的脚步没有停下,“得知他们要在卡夫城上拱坑,我们一起建了城墙,这么大的工程,我一个人肯定完不成。”
“那他们后来为什么走了?”
“后来直升机一直飞个不停,军队拿着喇叭在天上喊个不停,人就渐渐都散了。”
“你呢?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
“我不想走。”
“你最好快点认清现实,你如果再不走,地球首脑可能真的会动用军队的力量。”
“你不用告诉我这些,我都知道。”他转了个弯,我也跟了上去,“他们现在不这么做,只是迫于外界媒体的压力,为了保持他们的光辉形象,他们希望通过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但是……”
我急忙问他,“但是什么?”
“和平,多么可笑。”他继续走着,“他们没有时间和我一直耗下去的,决战是早晚的事。”
“你真的打算和他们打?”
“我打不打算不重要吧,反正是死路一条。”
“你明明知道,难道你要为这座城陪葬吗?”
他停下脚步,推开了一个房子的门走了进去,窸窸窣窣的似乎在翻找什么东西。我站在门外,过了一会,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杆枪。
“你不能和他们打。”
“为什么?”
“你这完全就是在为他们找消灭你的理由,只要你手中有枪,他们就有理由说你是武装恐怖分子。”
“可是我这枪一点用都没有啊。”他笑了一下。
“这不重要。”
“好吧,那看来真的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你可以和他们谈判。”
“哦,谈判啊。”他挠了挠头,“他们说我违反了什么什么法律,但是呢,只要我肯离开就能赦免我的一切罪过。然后我就问了,那你们的法律是哄小孩的吗?他们说我太顽固了,如果再这么下去,就是地球首脑也救不了我。地球首脑会救我?哈哈,没关系,他们挺幽默的。”
他摸了摸枪,看着我,“我怕死。”
“你说什么?”
“我说我怕死,我不想死。”
“他们不是答应你可以赦免你的吗?”
“卡夫城对你们来说只是一座城,但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以你一个人的力量,能守得住这座城吗?”
“就算全城的人都在,也守不住。”他又点燃了一根烟,“这不重要。”
“你。”我一时语塞,“什么都不重要,那你还做什么,什么都不重要,那你就应该先想到保命啊。”
他吐出了一口烟,“保命,你觉得你什么时候是在活着?”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只有在卡夫城抽一口烟,我才感觉自己是在活着。”
“你刚才还说你怕死。”
“怕啊,为什么不怕。”他将烟丢在地上,用脚碾灭。
“你。”我再次说不出话来,“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你该回去了。”他将枪丢进屋子,“啪”的一下关上门,“哦对了,报道想好怎么写了吗?”
“没想好。”我如实回答。
“嗯,没想好就好好想想,总会想好的。”
他送我出城,在我走出的时候,合上城门。
现在,里面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没想到,我一回去就被绑起来了。
“我们的监控查出了你和左泥一起进了那座城,你们做了什么?”面前警长模样的人眯着眼。
我焦急的考虑着该如何作答,我说我要采访他,于是他让我进去了?
“你打算编制一个完美的谎言?”警长看我沉默,于是说。
“我想降低他对我的警惕度,借此说服他放弃那座城。”
“哦?有效果吗?”
“没有,他是一个执着的人。”
“听上去,你很赞赏他?”
“这个世界上执着的傻子数不胜数。”
“哈哈哈,是吗?”
“那座城里只有他一个人。”
“这个我们早就查清了。”
“他只有一杆枪,没有别的武器。”我出卖了他。
“一杆枪?我倒想知道他那杆枪是从哪里来的。”
“你怀疑是我拿的?”
“别激动嘛,我还没有这么说。”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对他采取行动?”
“嗯?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打算在此之前再试几次,如果可以说服他的话,那不是更好吗?”
“嗯……”警长陷入了沉思,“可是我们要在你身上放上窃听器,有问题吗?”
“没问题。”
警长将我放了出来,在我身上装上了窃听器和定位仪。
那之后我又去见了他几次,但他很顽固,只是听我说话却不置一词,我知道他根本没有在听我的劝告。
“你再这么下去,军队马上就会进入到卡夫城里。”我最后一次去见他时这么对他说。
“好啊,让他们来。”他笑了笑。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这分明就是冲动。”
“所幸他们不知道我在这座城下面,埋下了多少炸弹。”
“你说什么?”我震惊的站了起来。
“你一定不会相信吧?”他笑了笑,“你一定想问我的炸弹哪里来的,可我不会告诉你。”
“你不相信我?”
他走开了,我喊道,“为了守住这座城,所以你在你的城下面埋下了足以把这座城炸成灰的炸弹?”
“嗯哼。”
我回到了警长那里,警长面色阴沉,“他这是在向我们宣战。”
“你要出动了?”
然而警长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笑,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第二天,警长说要送我一个礼物。
他把我带到了那座城前,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城门。
“你,你怎么会有钥匙?”我惊异地问。
他没有回答我,继续走,他的步伐异常精确,简直像对这座城了如指掌。
他走到了左泥放枪的地方,走进屋,拿出那把枪。
“你要吗?”他问我。
“我要他做什么?”
他笑了笑,“留个纪念?”
我看着他,他把枪放到我手里。
他又走了起来,一直走到一处空旷的地面,那个地方,躺着一个人。
我猛地一惊,左泥。
“我们通过声呐绘制出了这座城的大致地图,然后用直升机在他的住所投下了毒气弹,我猜他不会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警长走到他的尸体旁边,颇有些骄傲似的说,“哦,你想必想知道声呐是哪里来的?在你身上。”
我愣在原地。
“把枪拿过来。”他忽然说道。
“你要干什么?”
“你看着就行了。”
他拿过枪,对准左泥的胸口开了一枪。
“好了。”
我定定的注视着警长。
“这家伙,竟然说在城里埋下了炸弹,一定是骗我们的吧,哈哈哈,雕虫小技。”
警长转过身,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怎么?你觉得他的死很冤枉吗?”
我垂下头,“你为什么要在他的身上开一枪?”
“不是我开的啊。是他自愧于自己的自私自利,后悔没有为人类做出应该做的贡献,然后开枪自杀,死于悔恨之中。”警长耸了耸肩,“不是吗?”
“这就是你杀他的理由?”
“哈哈,是不是我杀的,这得由记者先生来决定。”他笑了笑,从我身边走过。
我闭上了眼。
本报消息:“顽固分子左泥,因自愧于自己的利己思想,污蔑地球首脑,观念落后,已于昨日开枪自杀。”
当工程队兴高采烈的开进卡夫城时,挖掘机忽然接二连三的被不明物体炸毁。警长看着报纸,暴跳如雷,“这个左泥,难道真的在卡夫城填满了炸弹!”
“也许这只是他的计谋,说不定炸弹仅仅只有一层。”我看着警长,笑着说。
“那个疯子,什么事做不出来!”
“也是。”
“不过没关系,就算是那样,我们用无人机不就可以了,只要能把资源挖出来。”警长眼冒凶光。
但是在警长汇报了上级后,上级给出的答复是“你脑子进水了吗!卡夫城下埋着的资源是用来制造新型战斗武器的,易燃易爆,威力极大,只要碰上一点火,你们都得被炸上天!”
警长碰了一鼻子灰,形如困兽。
我回到了卡夫城,左泥的尸体还躺在那里,我挖个坑把他埋了。我掏出一盒烟,放在他的墓旁。
我不明白那个男人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不过他确实守住了他的城。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的许多地方,科技的力量已经使某些曾经破落的地方焕然一新。但这个地方却不会因此而改变,爬山虎将会永远覆盖这座城,牵牛花将会在每天日出时盛开,灰尘在这里驻足,时间在这里静止。这里永远宁静。
因为这是。
他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