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哄挤的人群,手边是一盏半冷的茶,他就斜倚在栏杆上,低眉敛目,口中是珠圆玉润的唱词,指节间捻了一朵又一朵的兰花,或低垂或含羞,连那套头面上的珠玉也仿佛含在美人的秀口。我抬眼看过去,冷不丁的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瞧见了那一双含情的眼——实实在在的透露出恳切的疯魔。对视之下,我脑子一混,像是被人灌了不知道搁了什么的浆汤,总之是半点由不得自己。
再回过神来,他又缓步走到了台中央,身后的披风摆子随着他的身形扬出一点神采,在众目睽睽之下唱出了那一句”霸王,快将宝剑赐予妾身。“而后,剑动人跌,成就了又一场猝然的绝唱。
他是虞姬也是霸王。是戏里的虞姬,却是戏外的霸王。
在那个时代,霸王不是真霸王,虞姬却能扬帅幡。霸王怯懦沉溺,为了那点狼狈的面子,在人前端起令人耻笑的架势。一如所料的,在死生之际,不惜舍下万般,只为成全自己那点腌臜的私心。而程蝶衣终究还是以一句”我揭发姹紫嫣红,我揭发断壁残垣。“成全了那句“不疯魔不成活”。
虞姬即使自刎于剑下,那一刻她亦是幸福的,对望的眸中,她看到生死相许的来世,所以无怨,也无迟疑。但程蝶衣最后倒在戏台上的那一刻,他心里却是怎样的荒芜与残垣?
所以我后来常常在想 ,何为疯魔?不过是断绝于圆滑世故、常理禁锢之外的那股子真性情罢了。因为这点儿真性情,你就要与旁人不同 ,旁人忙着迷糊痴笑 ,你却偏要狠利利的直视过去 ,少不得还要一把将这荒唐颓靡的盛世景布一把掀开,露出里面腐败恶臭的真实来。
旁人慌乱极了 ,因为他没瞧过 ,他身边的男男女女人人披着假面 ,在这名利场里周旋游走 ,偏这会儿来了一个你,莽撞、意气,以为自个儿单枪匹马就能把这些虚假撕烂。
当然这没什么不好 ,但总会有些自诩的前辈要伸出他那根粗短的手指,上下挥舞,搬出“为人处世”这样的大部头来指点江上、教你做人。木心先生称这种人为“好事者兼多舌者”,在我这儿,一概统称为旁人。
这样毛愣、不知事到了“社会”上是要吃亏的。可是做人还是要做程蝶衣,而绝不肯做段小楼。不想顺应就揭发、爱不得了就了结。
戏台上的、戏台下的,霸王虞姬谁说的清楚?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