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疑云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陈瑞对年的记忆一直停留在二十年前看到这首诗的时候。
那是高三的寒假。腊月二十九的早晨,陈瑞不知怎么就在书上翻到了这一首诗。想着正迎合年味,就扯着嗓子喊,妈,要不我们家也挂一个灯?
正在厨房准备明天年夜饭的母亲,闷闷地回了一句,好。
陈瑞直觉母亲有心事。从近来心不在焉的接话和交流时游离的眼神可以看出来。
但她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关注母亲的喜乐。高三已过半,学校各种补课已经让人喘不过气来,紧密的作息把她的时间空间压榨到了最小。
她慢悠悠地从卧室踱到厨房。这是两室一厅的房子。父母一间,陈瑞和祖母一间。祖母在客厅捣腾年货,母亲在制作一种特色菜“肉冻”。这是往年年夜饭家里的必备菜。用大量猪肉皮加入大料八角等香料煮上七八个小时,等冷却凝结成冻后,切成条,拌上辣椒油和生抽就可以了。这是一道费时费力的菜,需要头一天就开始准备。
陈瑞眼尖地瞄到了母亲头上的白发,随意扒拉一下,竟发现头发根全白了。陈瑞狐疑起来,母亲黎惠允不过四十岁,算风韵犹存的年纪吧,白这么早?
陈瑞在家里转了两圈,没见到父亲。腊月二十九,也加班?陈瑞放假以来,看到的基本都是父亲出门前忙碌的背影:出差、加班、搓麻将,总之有点行踪诡异。
我爸今天回不回家?陈瑞出门前问了两遍,见没人搭理自己,她往兜里揣上钱就往大街上去了。新桃旧符虽说没有,但逢年过节的,挂个大红灯笼也是不错的选择。
二楼的发小梅子也要帮家里置办年货,两人一路勾肩搭背往小商品市场逛去,沿途热闹的街景,彰显着年的氛围。这座城市早在唐宋年间就有了新年赏灯的习俗,迄今已是名动天下的灯城。如今正逢岁末,满大街的行道树两边早已悬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风吹长街,走马灯转,一派盛世安康。
梅子初中毕业就读了技校,过了年就该去单位实习了。她看着正付钱给店家的陈瑞,期期艾艾地问:“瑞儿,你...你确定要买红灯笼挂家里?”
陈瑞笑道:“这不正想着新桃换旧符么,咱们这里又没有门神卖。”
“这个...”梅子犹豫着该怎么接话,“你看的书比我多,应该知道苏童的《妻妾成群》吧?就是后来被张艺谋拍摄成《大红灯笼高高挂》的那获奖电影.....我的意思是家里挂个红灯笼是不是有点儿犯忌讳啊.....”
陈瑞给了梅子一记暴栗,骂道:“瞧你这脑袋,被作家给带偏了!”
梅子立即缩头,不言语了。但那小眼神儿时不时瞅着陈瑞手里挑着的红灯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个梅子,从小到大就像陈瑞的屁虫似的,哪儿哪儿都在,还特别死心眼儿。
话说陈瑞心里还是挺受用的,大姐大嘛,这种震慑力还是要有的。论成绩、身高、家世、内心,搁哪儿都是大姐大。陈瑞小时候的梦想更猛,那是要向妄图统一世界的希特勒靠拢的节奏,整个一半癫。学校没人惹她,成绩好,体力好,走的是一条学霸加校霸的路;家里更没人惹她,掌上明珠,从小蛮横,被父亲敲打多年,练就一副郎心似铁。
到了楼下,梅子先回去了。她们这栋楼不高,只有五层。梅子家住二楼,陈瑞家在三楼。那时候的房子没有电梯,一楼四户,就20户人家。在民风淳朴的年代,楼栋里的居民们回家很少关大门。一来通风,二来方便串门。
陈瑞站在家门口正琢磨着怎么悬挂这只灯笼,就听见了屋里祖母和妈妈的对话。
“你别信这些有的没的,男人嘛,天天不着家的多了去了,那不是忙工作呢嘛。你也知道医生除了值班还得加班不是。”
“妈,这不是回不回家的事儿,您不知道,外面的传言很多,都说老陈外面有了女人...”
“传言哪能信!这捕风捉影的事儿。再说,瑞儿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这话可随意说不得。”
陈瑞木讷地拿着这只灯笼,突然感到了脉搏没来由得加快,心头骤然一紧。
她抄起从梅子家借的棒锤,在大门口噼噼啪啪地钉上钉子,挂上灯笼,也打断了里面的低语。
晚餐的几道菜都是陈瑞最爱的,冷吃兔、核桃酥、脆皮鱼和香肠。她却头一次觉得饭菜不香了。
“我爸...”
母亲打断她:“你爸值班呢,今晚就我们仨吃饭。这是我给你做的脆皮鱼,尝尝吧。”
脆皮鱼是陈瑞往年的年夜饭里最爱的一道菜。有余有剩的寓意,酸酸甜甜的酱汁,炸得金黄酥脆的内里,吃进嘴里能溢出酸爽来。可今天,这个酸爽劲似乎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陈瑞忙埋头猛啃饭,嘴里嘟囔:“我是问我爸明天回家过年不?”
祖母接过话题:“明天当然在啦。团团圆圆看春晚嘛,还有你二姨、表舅也要来。”
陈瑞一愣。哦,是母亲的表妹和表弟。母亲没有什么亲人,外公外婆在陈瑞小学时就去了。母亲只和她表妹、表弟走得近些。往年的大年三十,就一家四口人吃个团年饭,春晚结束后爸爸会带着陈瑞去楼下放一堆烟花和炮仗。
对了,烟花呢?陈瑞在屋里溜达了一圈,没有烟花。早知道今天下午就该和梅子一起买了。
“惠允同志,你明天请这么多人,忙得过来吗?”
母亲见陈瑞来了精神,话便唠唠叨叨热乎起来。
“家里很久都没热闹过了,亲戚亲戚,不走动就不亲了。你以前不是挺喜欢二姨的么,前几年你看的武侠小说,还是人姨父借给你的呢。”
“知道,那不是初中时候的事儿吗。那个姨父为啥和二姨离婚?”
“小孩子家,管这些事儿干嘛。”母亲笑骂,“你二姨现在是一个人,表舅常年在省外工作,我想着把这两个亲戚叫过来一块儿过年。”
陈瑞摸摸母亲的鬓发,笑了,随你高兴。
这天夜里,陈瑞几次梦魇,胸口的失重感令她喘不过气。梦境里全是儿时的记忆。一会儿是爸爸和自己下弹子跳棋的笑容,一会儿是爸爸和自己打羽毛球的场景,一会儿又因为做不出数学题被爸爸扇了一耳光在啜泣。陈瑞一摸脸,满手的湿意。
2、惊变
陈瑞是被一阵急促敲门声给惊醒的。
她瞟了眼书桌上的钟,七点零五分。哦,已经是年三十的早晨了。
仓皇冲进门来的是披头散发,满脸泪痕的二姨。这和她平时的样子大相径庭。一个特别注重妆容,走路摇曳生姿的女性,以这副模样出现,必然是发生了大事。
母亲一脸焦急地问:“胡莉,发生什么事情啦?”
胡莉扑通一声就跪在了三人面前,抽泣着:“姐,瑞儿,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陈瑞的脑袋嗡的一下瞬间像过电的眩晕。她明白,岌岌可危的天要塌下来了。
母亲一脸震惊,分明没有适应这个情况:“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胡莉跪在地上拉着祖母的衣角道歉,又跪爬着去抱母亲的腿。"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快去救救他吧,他快不行了。”
犹如平地一声惊雷,母亲抓住她的头发问:“谁!你说谁不行了?!”
胡莉嘤嘤哭泣起来:“陈放,陈放吃了一大把安眠药,已经快不行了。”
如同当头棒击。陈瑞见母亲突然就血色尽失了。没立刻晕死,大概是因着还有比晕死过去更令人绝望的事情在后头。
几个人踉踉跄跄地往出事地点赶。这里是一片棚户区,巷子里堆着横七竖八的各种杂物和垃圾,汽车和三轮根本开不进来,只能步行。大年三十的清晨,巷道里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在准备着年夜饭,间或有袅袅炊烟升起。陈瑞搀扶着颤颤巍巍的祖母和双目无神的母亲,磕磕绊绊地疾行在空寂的巷子中。
到了一个两层小楼停下来。楼下是卖打折衣服的店子,没有开门。从楼道往上走,一道门虚掩着。里面一个男人躺在一张双人床上,只能看见露出被子的一双脚。
陈瑞的眼泪一下冲出来。她眼疾手快抱住了立时软倒在地的祖母。母亲哆嗦着伸出手去翻看父亲的眼皮,似乎还有温度。
陈瑞马上把祖母放倒在仅有的一张沙发上。冲到街角去打公用电话,投了好几次币都掉在地上。还好,120急救中心的车子应该能最快赶来,但须得把父亲抬出巷外才行。
等她跑回小楼扶起祖母下来时,就看见二姨胡莉正泣不成声地跪在马路边祈求两名路人去抬还在吐白沫的父亲。而母亲哭泣着向那些一扇一扇关着的门猛敲: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帮帮忙....把我丈夫抬去医院抢救。
终于,有人被无助嚎啕的祈求打动了,开了门。几个年轻人合力将父亲抱出来放到一块门板上,嚯嚯嚯小跑着向大路上跑去。此时,急救车刚好到达了巷子外的马路上。
3、毒刺
门诊急诊室外。陈瑞陪着嘴唇哆嗦、表情木讷、脸色青白的母亲坐在门口。急诊室里面,躺着正在洗胃灌肠的父亲和正在打点滴的祖母。
为什么!麻木多时的母亲突然就歇斯底里了,站起来一耳光甩在站在旁边的二姨脸上。胡莉捂住脸,一言不发。
“为什么!小时候你在我家一住就好几年,我爸妈怎么对你的?好吃的好玩儿哪样不是紧着你用?我有的,你哪样没有?住我家里,吃我家里,玩具你和我争,零食你和我抢,新衣服你比我还多,我们家欠你的还是咋的!每次都是我爸说你小,让我事事让着你。你现在能在物资公司这种体面的地方工作,还不是我爸给你争取来的么?”
胡莉看着歇斯底里的母亲,突然就笑了。
”姐,你知道吗?我其实不应该叫你表姐,我们可是亲姐妹哦。”
母亲猛然捂住了嘴,震惊得无以复加。
陈瑞劈头盖脑骂过去:“胡莉你装疯卖傻说什么鬼话?”
胡莉笑起来,脸上的指痕红肿起来,把那张脸衬托得更加妖异。
“这话该什么说呢?哎,我真不想让你知道真相的。但怎么办呢,你这么逼我。本来我是想让你好好活在你的童话里,你爹还是你爹,你丈夫还是你丈夫...”
胡莉,你给我闭嘴,陈瑞真恨不得用练过跆拳道的手给她一拳头。
但陈瑞显然低估了这个二姨。她一点也没有收敛,而是更恶毒地往母亲的伤口上撒盐。
“既然都走到这步田地了,我就告诉真相吧。你爸不仅仅是你爸,他也是我爸,你丈夫也不仅仅是你丈夫,他也是我丈夫。”
陈瑞反手就捂住了胡莉的嘴。她知道,这个话题将是懦弱的母亲不能承受之重。她必须要保护她。
但母亲早急红了眼。她哭喊着掰开陈瑞的手:让她说!你让她说下去!
“别急,”胡莉把脸上的血沫用食指擦掉,又抿嘴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