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
四月的江南,烟雨连绵,好不容易赶上这不下雨的天,荼乡的姑娘们踏着露水,迎着晨光,背着竹笼,向着山坡走去。
荼乡世代采茶,这里地处南方,气候湿润,嫩绿的细叶,在春风中舒展。清明雨后,便是采茶好时节。
“阿茶,阿茶……”伴着急促的喊声,矮小的木门被敲得晃荡响,阿茶从梦中惊醒,呆滞了两秒,忽的想起昨日与芸香约好今早一起去采茶,急忙应和两声,便抓起床头衣服,舀一瓢水,胡乱洗一番,边梳着头发边寻着鞋,终在后门口找到筐,匆匆挎上,跑出门外。
“阿茶,我可等你好一会儿了。”芸香嗔怪道,“可又是睡了懒觉?”看着芸香皱起的眉头,阿茶拉起芸香的手,噘嘴道:“对不起啊,芸香。下次,下次一定不会啦,回头我请你吃糖”阿茶笑嘻嘻的看着芸香。芸香心一软,“你呀,总没个正形。快走吧,时间也不早啦。”“嗯嗯”阿茶一边忙不迭地点头,一边挎上芸香的胳膊,朝山坡走去。
阿茶和芸香两家本是邻居,两人从小便一起玩耍,亲的跟姐妹似的。后来阿茶的舅舅娶了媳妇,阿茶一家便搬到东边老房子住,这倒并没有减少二人的友谊,两人一同上学,关系倒是更亲密了些。
怕是早上懒觉还没睡好的缘故,阿茶没走一会儿便落后芸香了,阿茶细喘着,看着前面芸香窈窕的身姿,踏着略微湿润的泥土,披散着的长发沾着没干透的水珠,在清晨的雾气中闪闪发光,稍时略微停顿,俯下身来,素手轻翘,指间茶菁掉落,大大的眼睛里亦透着欣喜,一颦一笑, 在满山茶树的映衬下,倒是一撇好景致。
“怪不得班里的男孩子总喜欢找芸香玩,芸香是真真好看啊。”阿茶这样想着,嘴角也不禁泛出笑容。清新的风,掺着水的泥土,刚抽出的细芽,混合着,空气中尽是馨香。
没一会儿,太阳便高挂在天上了,阿茶一边采茶,一边抹掉额头的汗珠。稍稍歇息时,转身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夯子!”阿茶忙直起身来挥手,“夯子,夯子,在这儿呢。”那人抬头看了看,便默默地低头走来。
“怎么才来?”看着背筐的夯子,阿茶不解。夯子一脸的无奈,眼里尽是疲惫,“爸昨晚又喝的烂醉,家里很乱,我打理了一晚上。”阿茶明白夯子的意思,低着头没有说话。
夯子的父亲早年出去打工被骗,回来终日抑郁,染上了酒瘾,常打骂夯子和他的母亲,夯子妈终是不堪重负,离家出走了,自此夯子爸更是整日不归,不见人影。
说话间,夯子看到了不远处的芸香,转而又期待的问阿茶:“阿茶,昨晚我托你送给芸香的风铃给她了吗,她怎么说,她喜欢吗?”说到这儿,阿茶哑然,芸香心思敏感,学校里的那些男生,芸香都很少搭理他们,更别提家境贫寒,没读过两年书的夯子,还有他的一个嗜酒爸。若是真给了芸香,怕不是当破烂给扔了。
看着夯子渴求的眼睛,阿茶红着脸心虚道:“自然是给了呀,只不过昨晚太黑,芸香怕是没看清,今早又要早起采茶,可……可能还没来得及细看呢。”阿茶怯怯地看着夯子的脸。“给了就好,给了就好。”夯子念叨着,看着远处采茶的芸香,脸上的愁容一瞬间就没有了。
夜幕降临,阿茶在床上辗转难眠,趁着窗外的月光,她顺摸着床边,起身走到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了那个用酒瓶盖做的风铃,晚风拂过时,它轻轻作响,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二
又是一年冬季,没有暖气的南方似乎更冷一些,这是阿茶第二次踏上高考的征途,她是孤独的。荼乡这个偏远小镇本就缺乏教育资源,许多像他们这么大的男孩子都是出去打工,女孩子则大多是去嫁人。
没念过两年书的夯子自是早早的离开了家,离开那个醉酒的爸,听说是去了北方,去看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阿茶停下了手中做题的笔,思绪飘向窗外……
“阿茶,阿茶!”喊声中带着泪腔,“阿茶,唔……你在吗?”重重的捶门声诉说着她的绝望。阿茶回过神来,芸香?边想着边开了门,门外的芸香一看到阿茶便紧紧地抓着阿茶的胳膊不放,伏在她怀里哭泣,阿茶一时没有招架住,忙把芸香扶进房,关上了大门。
阿茶陪坐在床边,帮芸香擦泪,“怎么了,芸香,是谁欺负你了吗?”阿茶担忧的问道。芸香抽泣的回答道:“没有,是我妈……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我说了一门亲事,我不同意,就跟他们吵了起来。”
刚上高中没多久,芸香家里就添了一个小弟弟,家里揭不开锅,芸香也就留在家打下手,没再继续上学了。“说亲啊,其实在这荼乡,像我两这个年龄的姑娘,早早就嫁人了。若是对方不错,倒不如……”
芸香一听,更着急了,“阿茶,怎么你也这样!结婚不是闹着玩的,若是……若是你以后没有跟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多难过呀。”
“我喜欢的人……”阿茶一时失了神,看着桌上的书本发呆。芸香顺着阿茶的眼光看去,没在说话。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阿茶看着芸香,呆呆的问到。芸香一愣,而后低下头,摆弄着手,耳鬓绯红,“我……我也不知道。”看着芸香纠结的眉头,而后嘴角却又含着浅笑,阿茶已然明白了半分。
“芸香,你是不是心中已经有了人?”看着阿茶真诚的眼神,芸香抿着嘴红着脸点了点头,“少强,他……他对我很好。但他说还不能娶我,没有足够的聘礼,不过他已决定要出城打拼,城里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份好活,他要我跟他走,只等我消息了,可是……可是谁知出了这事。”
芸香抬头,“阿茶,你一定要帮我。”阿茶有了些许震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芸香着急的拉着阿茶的手道,“进城的事,少强催的紧,要是他知道家里人为我说亲一事,定会恼我,阿茶,你帮我瞒着父母好不好,就说我出城去织布厂打工,缓个两年,等我和少强赚了钱,那时……那时父母也不会说什么的。”
原来,她读书的这几年里,芸香发生了这么多事,有多久没有与芸香结伴玩耍了呢,多久没有去采茶了呢,多久没有一起聊天谈心了呢。
阿茶就这么不小心的错过了芸香的少女怀春。她想起远在北方的夯子,想起那个满是酒瓶盖的风铃,想起夯子每年都寄回来的钱……
阿茶猛的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了那个信封,咽了咽眼泪,转而快速的放在芸香的手里,看着一脸不解的芸香,阿茶红着眼眶看着她道,“芸香,这是夯子出去打工寄回来的钱,一部分托我给他爸,一部分是留给你的,他走之前说过……”
“夯子……”芸香听着这个遥远的名字,陌生又熟悉。阿茶懂了,可能芸香忘记了,她紧紧的抓着芸香的手,“算了,你不用管,我复读没有多少钱,你先拿着这些钱,出城照顾好自己,这些钱,你只能自己用,明白吗?”芸香着急的直摇头,急得要哭了。
“答应我,你收下钱,我就帮你瞒着父母。”“阿茶……”芸香大哭出来,抱住了阿茶,阿茶也紧紧的环抱着娇小的芸香,眼里含着泪。
芸香,我美丽的芸香呀,在外面,要好好的……
三
九月,丰收的季节,荼乡也一片金黄。
这些年荼乡改变很大,以前只有那漫山的茶树,现在还有许多庄稼。茶树地段早已被围起来,说是有人承包了土地,把荼乡的茶做成了品牌,也听说这人本就是荼乡人,早年出去打拼,偶然学得了互联网,靠着现在发达的网络把家乡的茶推销出去。现在的荼乡也算是个小有名气了。
踏着纷纷而下金黄的落叶,阿茶不免有些感慨。是的,阿茶许久没回荼乡了,自从荼乡的茶园被承包后,大多数荼乡人都搬去了附近的镇子上生活,每次阿茶回家,总没得空去荼乡看看,这次趁着中秋便来走走。
沿着一条满是银杏树的小路,就来到了荒废的小学旁,小学早已迁到了镇子上,留下的空间成了制茶的小工厂。中秋时节,工厂里自是冷冷清清,大门紧锁着,阿茶透过斑驳的窗,忍不住探着身子向里望去,她想起了芸香,想起她们曾经一同上学,一同采茶的时光。
自那年芸香离开后,阿茶开始还与她通信联系,刚离乡的芸香,信里透露着满是小女生的期待和怯弱,阿茶感受着她的快乐喜悲。什么时候开始断了联系了呢,是阿茶第三次绝望的走上复读的路途,还是芸香最后一封信件上的哭诉:阿茶,我输了,我一无所有……
阿茶想起她的大学,三次努力也不过上了一个普通的本科,家人不愿她走远,她却执意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她也想离开。最后,终是填了一所离家没那么远的学校,大学里,她感受到了不一样的生活,不止有无尽的书,还有许多有趣的人和事,大学的开放与自由,阿茶像是找到了自我。
阿茶毕业后,留在了这所城市,成了一名普通的小学教师,而后,结识了现在的老公。
后来的年岁里,阿茶在父母的闲聊中得知,芸香早年出去打工,误入传销,被骗的血本无归,最后只得回乡向父母说出实情,嫁给临乡一个老实的庄稼人。
阿茶想起芸香在信里哭诉着少强是如何骗了她,卷钱逃走,抛弃了她。想起夯子寄信寄钱回来,说希望芸香能够继续上学,想起自己在重重压力下还是决定走上第三次复读的道路……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阿茶想起诗经里的这句诗,茶也称荼,荼乡,就是茶乡,弥漫着茶香的,是荼乡。
阿茶想起小时候看妈妈翻炒茶叶的情形,一篮接着一篮,新茶在微火的烘烤下,滋味扑鼻。人生也是如此,总会遇到各种的艰难,但总要像茶一样,熬得了高温,艰辛只有自知,终得香气扑面。
“阿茶?”熟悉的声音,阿茶回头,“夯……夯子?”阿茶愣了好一时才认出来,像是经历了太多,夯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夜夜睡不好觉,守着醉酒爸的小孩了,他身着黑色风衣,轮廓坚定,稳重中多了一丝苍老。
缓过神来的阿茶看着他浅笑道,“这些年,很苦吧?”夯子移开阿茶的目光,看着不远处山坡上的茶树,欣慰道,“总之,都过来了呀。”阿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你呀,现在可是我们荼乡的大红人啦,把家乡茶叶做的这么好。”夯子羞涩一笑,“这些年,你也还好吧,还有……芸香……”他低下头,“她……她的事,我也听说了。”
阿茶忽的想起,母亲昨日给她的一笔钱,说是芸香送来的,还问她什么时候借了芸香一笔钱,阿茶忙接话道,“对了,那笔钱……当年你寄回来的那笔钱,我回去转给你。你一定收下 ,算是对得起芸香对你的感激。”夯子退却不得。
阿茶知道,自己又说了谎,芸香只道是阿茶的钱,并未多想,阿茶也明白芸香早忘记了夯子,当年夯子走之前,芸香已是辍了学,夯子放心不过,求得阿茶帮忙把寄回来的钱,一部分给醉酒爸,一部分给芸香学费。但阿茶旁敲侧击,知道芸香自己也无意学业,就此存着作罢,而后发生变故,拿出来全给了芸香。
说起芸香,夯子边走边回忆起来,“小时候,有一次,在被我爸打骂后,我不敢大声哭,怕给人看见,就躲在墙角,谁知芸香挎篮经过,看到我,蹲下来,递给我一个手帕。那天,她就像道光一样,突然就照进了我灰暗的生活。后来才知道你两原是好伙伴,我虽跟你熟,但却总不敢在芸香面前多说话。”
阿茶仔细的听着,踏着脚下的碎石,回忆缓缓而来。夯子看向阿茶:“阿茶,谢谢你,你总是帮我许多,我希望你能一直幸福下去。”阿茶抬头,笑道,“好!你也一样。”
“芸香,芸香她,”夯子看着远方,“她亦是我年少时见过最美丽的姑娘……”
似是有风吹过,吹醒了茶树,隐约中一丝茶香袭来,混着秋天里略微干燥的泥土,仿佛回到那年初春,采茶歌曲缭绕耳边,连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