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狗吠声吵醒是在零点五十八分,它到现在还在叫,我也就一直在听。
这条狗时不时就会这样,从来没人有过应对,包括它的主人。躺在黑暗中,可以听到同样被吵醒的左邻右舍纷纷在自己家中搞出了一些响动,然后又悄无声息。就像一群上了发条的鸟,吱吱转了一圈又回到巢里。
黎明前剩下来的这段时间,我知道自己将干净整洁心怀不安地躺在床上,等待着再次进入梦乡,像在等待一次恩宠。
除了这条爱叫的狗,这个小区里还有一位爱喊的人。
第一次知道他的存在,是在我搬到这里后的第一场雪中。雪下得并不算大,但对于北京的冬天来说,足以令人击节而歌。
很突然地,那个人就开始大喊大叫,声音里带着无比的愤怒与傲慢。因为是不知来自何处的方言,我最终也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不过显然他很生气,并且他想让别人知道。
以后,每到下雪,就会听到他的叫喊声,尽忠职守,场场不落。虽然楼宇密集,还不知是哪户人家,但我却似乎已经可以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在某个窗口被蒸腾的怒气融化掉了。这么一想,又觉得这人说不定是在练《雪花宝典》上的功夫,可W却坚信,他一定是某次下雪时受过什么气,一到下雪时就会想起来,这轻若无物的雪,一定刺激到他了。
有人因为下雪诗兴大发,有人却又大发脾气,我们人类,真不好伺候。
想这个人,又耗去了一些宝贵的黑暗时光,只是我依然难以入睡。
不知何时起,入睡,对我来说成了一个问题。
关掉电脑和手机,关掉一切会让我精神亢奋的画面、文字和声音,远离它们,最好远远把它们放在另一个屋子,再关掉所有的灯,在一片黑暗中静静躺着,十分钟,二十分钟,一个小时,我还是醒着。
有时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一不小心醒过来,然后就会再次静静躺在黑暗中,就像今晚这样,等着睡神再度光顾。当然我也知道,他整天有那么多人得挨个哄,能再轮到我显然是难上加难,而我又不敢加塞儿,毕竟我这样难缠的客户增加了他的工作量,这对他不公平。
《查理和罗拉》里的罗拉是一个像所有小孩一样舍不得睡觉的小孩子,她对哄她睡觉的哥哥查理说:“我在六点钟不爱困,七点也是,八点也是,九点我还是醒着,十点也一点都不累,十一点也是,然后我在半夜还是——清醒着。”
可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一个除了睡觉,没有什么能再让我舍得花这么多时间的成年人。所以我为什么要想起罗拉呢?我明明应该多去想想绵羊,那群半夜三更还在跳栅栏的淘气绵羊。
数绵羊数到绵羊都累得趴下了,它们说一个礼拜内都不想再见到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数字催眠大法也起了反作用。狗也早已经不叫了,兴许正在打着哈欠自我反省。可,我,还,是,清,醒,着。
这段在黑暗里逐渐打开的时间,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旷野上只有我一个人,不辨西东四处游荡。
不过我倒是不急着离开这里,一个人能拥有一整个旷野是多么奢侈惬意的事,再说它是如此广袤,也许穷我一生都不能走遍。
我很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这片旷野的尽头有什么,也许是一堵墙,也许是深渊,也许是另一个旷野,也许是,高山,大海。
不知为什么,今夜,我很想把大海想象成一口锅,用百洁布细细地擦拭海床。一寸寸,上下左右,绕过一棵橙色珊瑚,绕过一尾只露出半个身子的蓝色小鱼,一寸寸,上下左右,这条怪鱼跟着我很久了,我只是一只拿着百洁布的手,一寸寸,上下左右,认认真真……
哦。
睡意袭来。
……
我梦见晴朗的夜空有半截彩虹,在星月的光辉中模糊难辨。
我与久未谋面的朋友在彩虹下相遇。
我们把小孩举高高,让他们欣赏彩虹尽头的桂树。
桂树轻轻撒下灿若繁星的花瓣,就像一场永不会淋湿谁的雨。
于是我们知道了彩虹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