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口是一片竹林,沿着竹林走几十步是一条临山傍崖的小路下山(我家在山间平地上)站在竹林的尽头往下看,对面的方向是私塾,只有一个先生。一并教学前班和一年级。我在私塾的两年,像个混世魔王。那时候的位置是按成绩排的,我和一个男生并列荣幸地坐在了最后一排。那时候我留起了长指甲为的是打的过男同学,小刀不是用来削笔是用来切同学的橡皮擦,当然也是为了在课桌上割一道深深的三八线。我和我的男同桌向来不和,从前是,现在也是。那时的小学生一生起气来是爱撕书的,我看着我的语文书被同桌撕成条状,不甘示弱地趁他不在把他的数学书撕成了长形拖把的样子。很不意外地我们打了起来,我的指甲是绝对优势。他跑回家告诉了奶奶,他奶奶端了一盆水,揣着一把剪刀来了学堂。喊我们到门口,一一帮我们洗脸,边洗边念着一些奇怪的东西像咒语一样,用剪刀把我的长指甲剪去。从那以后,我们好像再也没有闹过。
二年级去往离家十里的小学读书,第一次离家那么远,还没进小学的门就先迷了路,带我来的高年级伙伴不知所踪,我坐在黄土路边伤心的哭了起来,好在儿时声音嘹亮,几近惨叫的哭声引来不少路人驻足观望。我的小伙伴闻声折返,一副想装作不认识我的模样嫌弃地拖走了我,这样,就开始了我的五年长跑。
二年级对我和班上的同学来说像是身处地狱般, 我们的老师简直是魔鬼的存在。数学老师爱打人是出了名的,他打人不用手,因为会弄疼他自己。他有一套竹鞭,无论成绩好坏都不能幸免。他叫人上去演板,如果不会你不上去,一鞭子打在你的头上,上去了,迟迟不动手打在你的手上。我的同桌是个左撇子,数学老师瞧见了一鞭子就抽在他的左手上,说再敢用左手写字就见一次打一次。以至于他被打的不敢碰笔,宁愿被打也不写字了。我来不及同情他,因为我自己也自身难保。我的头被鞭打得扎头发也疼,奶奶看得可怜,就让爷爷打电话给数学老师说以后别打头了。这通电话减轻了我头的疼痛,我的手却难逃其咎。以至于那时的我看见竹子手就不停地颤抖。二年级乘法口诀是逃不了的,魔鬼手执长鞭,坐在离门口几米的地方,再过去一点就是一个两米深水泥铺地的枯水沟。还有一个同学,背完就是我了,我站在教室门口,仿佛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看着前一个同学支支吾吾地背着那像天书般的口诀,就好像看见了自己。数学老师的忍耐到了极限,在鞭打了不知多少鞭后还是不解气,把他的书拽过一把扔下了枯水沟,一气呵成地,把那人也踢了下去。他完全被愤怒遮蔽了双眼,我跑过去往下一看,看到满地的血吓得大哭了起来,老师一看像疯了一样跳下去抱起那可怜的人就往卫生所跑。我看着那书,沾了血的书,胃里一阵翻滚,不是滋味。如果今天先叫的是我,那么我的下场,就在眼前。
秋天的校园,桂花凋零混在泥土里,微冷的风敲打着门窗,好像冬天快来了呢。那天,秋雨下了一夜。那还未来得及变黄的树叶被打落,那树干暴露在空气中,就像数学老师的暴行终于公布于众,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无数双父母的眼里。恶魔教师被除去了党籍,所剩不多的积蓄也都补偿给了一个农村家庭,幸运的是那学生保住了一条命却从此成了拐子,将近一年的修养后转学去了别地,学校也念在他年岁已高也为此差点倾家荡产让他继续教几年书。从此以后,他像泄了气的气球,再无令人害怕的嘴脸。也没有人会再理他,他上完课就走,也不说下课。村民们将他的事当做饭后茶资,谈起时也会露出憎恶的表情。以往他打别人门前经过,别人还会殷勤地朝他打招呼。现在的他像过街老鼠一样,走过的门前总有人会泼一盆脏水出来,再吐一口唾沫,嘴里骂骂咧咧地。他有些慌乱,想挤出一副微笑的表情来掩饰尴尬,却好像怎么也做不好,只好加快脚步,离人群远一些,再远一些。
儿时的同情心泛滥,当别人骂老师时心里有一些不忍,摸了摸头,好像以前被打的地方也不怎么疼了。后来上了三年级,他留在了二年级,由于二年级的学生怕极了老师,不肯上他的课,一些家长就来学校闹说要辞退他,他跑去向家长们道歉并发誓绝对不会像以前一样了,再恳求校长不要辞退他,老泪纵横地,几乎就要跪下了。就这样,他就留在了教了一辈子书的学校直到去世。不过学校里没人再叫他老师,甚至整个村子也没人会承认有这么一个教师的存在。他就好像行尸走肉般在学校混口饭吃。在我即将升六年级的夏天,我在学校看见了他,他老得厉害,目光呆滞,弓着背抱着数学书低着头不敢看人,三年时光他竟像过了十年那么漫长。我看着他,心里不是滋味,他意识到有人在前面,加快脚步离开,我喊了句老师。他左看右看,确定是叫自己后抬头满是感激地看着我,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他马上低下头,逃似的离开了我。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眼神。
六年级的那个秋天,下过一场秋雨后,老师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我与他的匆匆一见,竟成了我见他的最后一面。我想这四年是他这辈子最难熬的四年吧。后来的我回想起小学时代的老师,可能能叫出名字来的只有他一个。很奇怪,明明最想忘记的人却成了记忆犹新的一个人。这样的人,我再也不想遇见了,可是当他抛下竹鞭,甚至抛下尊严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竟然开始怀念他。如果那天他就坐在教室门口抽背乘法口诀,如果那个学生摔在门口而不是水沟,我想那个学校今后几届的二年级都会是地狱,而我也会继续憎恶他,早早地将他忘掉,再也不会记起。可是老师他当初没有那样做,那一天也成了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一天。或许那四年他没有一刻不在忏悔他当年的恶习。那个时代没有再容忍下去,秋天过去,冬天也一定会来临。
又是一年秋天,快过去吧,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