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丽江旅游,住民宿里,里面招待我的小哥问我:
“先生,您从哪里来的啊?”
“太原……山西太原。”
我早已习惯在太原前加上省份,作为介绍自己故乡的惯用搭配。可即便如此,小哥还是满脸疑惑:
“山西太原?那是哪里啊。”
他并非是挑衅,而是真的不知。几天后又偶然聊到故乡的话题,他有些愧疚地说以为我是越南人(越南北部也有一个太原市),还诧异自己为何国语如此标准。
起初,我也很诧异,在和朋友的聊天中,我提到了这件事,他同样表达不解。即便最后我们都将问题归结于教育的不均(以此来宽慰自己),但却是变相的接受了这个现实。我必须要在太原前说明“山西省”,而无法向杭州、南京一样大大方方的阐述。
可即便加了“山西”,话语的分量也很单薄。有时太原两个字还未说出,人们便开始评头论足了,一面说山西煤多,遍地煤老板,一面说山西人爱吃醋,满身酸味。除此之外,山西像是消失了一样,三千万人、五千年历史灰飞烟灭,只留下空落落的地壳与熏天的霾。
我不得已在其中哀叹,躲在山西的阴影里,太原的街道总是不净的。当我放开膀子,撒了欢地宣泄,山西又失了魂,像是一个不敢细谈的秘密,烂在肚子,开花了。
(二)
有一个朋友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图,上面写着:
“我们这一代东北人,好像就是为了离开东北而活着。”
这句话对于山西同样适用,小时候长辈常常对我们说,你们一定要去的大城市生活,那里好。
我从未质疑老一辈对于山西的情感,他们早年长在窑洞里,像是黄土地下蔓延的藤蔓,割不断,也烧不尽。可长辈更疼爱我们,他们想让我们离开山西,无非是不愿再让我们受体肤之苦,在饥荒的年代,老山西们啃着树皮活了下来,生死早已是常事。那一代人,活着已是奢望,至于快乐或悲伤的活着,他们不会去思考,更不会经历。幸事如此,因而长辈的期盼就是在魔幻的大都市中有自己子孙后代的身影。他们认为这是种放手,是血缘纽带中做出的最广博的退步。没有什么比晚辈幸福更重要的了。
中国人的质朴便由此可见了。曾经看过一部叫《大学》的纪录片,一个北大博士生毕业后决定回到河南老家去工作。这事实现起来有种种困难,但其中最大的,是曾经作为村干部的奶奶心有不愿。奶奶把一生挥洒在了河南一隅的村庄里,她对故土有着胜于他人的热爱,因此,她支持毕业生来到这里工作,可唯独不希望这个人是她的孙子。
奶奶无法欺骗自己,孙子要比村子的未来更让她期许。放在我爷爷上也同样适用,同样作为村干部,他费尽心力把父亲培养成了大学生,又希望我与堂姐能远离故乡,在世界起伏中活得坦坦荡荡。我也无法欺骗自己,北上广深拥有着山西难以企及的自信,在山西的女孩子还在为容颜穿搭烦恼时,北上广深的高位者们已经迈入了自信皆美的时代。
与山西一道,那些曾经辉煌或一直隐匿的省份都沉在了时代的湖底。很多孩子一生只能瞻仰阳光。
(三)
这一点,有很多人并不理解——而我也是离开山西后才认识到的。
一些广东的朋友去延边,首先震惊于路途的颠簸,其次,便是对个别路段没有红绿灯而诧异。对于宾馆的早餐没有水果,也会表示无法理解,随后便是两手一摊,开始了无休止的抱怨。
且注意,我并没有带有恶意去说这一段话,只是实事求是地阐明某一个我所见的现象,并表达与他们不惑同等疑惑的诧异。在山西,坎坷的泥路与昏暗的小路并不罕见,在我老家阳泉平定,这些小道是我儿时最爱折腾的地方。
或许与性格有关,大人们叮嘱着“要走大路,安全踏实”我一并过滤,偏偏爱走小路。我对于未知好奇大于恐惧,在无数分岔路做出自己所决定的选择,即便偶遇恶犬也并不觉得不妥,而如果能靠着选择和判断走出路群,回到人类喧嚣地,那当看到卖玉米的大爷吆喝时,心有一种中头彩的快感。
平定的小路里有不少红通着脸的小孩,在这年代,红通的脸已经成为稀有的外表了。他们瞪着溜圆的眼睛,在我经过时怯懦地看着我。我身上穿的、头上顶的、脚上套的,都有可能是他们十几年后才会穿戴的饰品与衣物。也有些胆大的孩子,操着一口幼龄的平定话,拿着发声的娃娃向我炫耀。
到了2020年了,平定孩子手中的玩具依然是世纪之初的模样,这座县城的时间像是被冻结了一样,就连孩子都不曾长大。
直到在我不断接触城市后,我逐渐理解了广东人的不解。他们的质疑,绝大多不带有歧视,而是他们鲜有机会去见红通的面庞与歪曲的小路。
他们的城市灯火通明,他们的玩具上天入地。
(四)
这是出走的痛,是遗留在每一个被驱赶的山西孩子心底的伤痕,平日里他们同样生龙活虎,只有在孤寂或受了委屈时发作。
对于大部分山西孩子来说,当他们踏出家乡后,山西就变成了一个影子。毕业后回家会被视为失败,只有在外打拼荣誉等身后回家,才会冠以“荣归故里”的赞誉。只是当他操着标准的普通话或当地口语,看着父老乡亲沟壑般的面孔与镜子里消瘦的自己,他便清楚:
山西与自己仅有道德上的感情。
背井离乡,莫过于此。我曾在上海与朋友吃饭时说,对于我们来说,奋斗一生的目标或许只是让自己的孩子成为你。他笑骂道,抱怨就抱怨,别他妈占我便宜。之后我们便站在黄浦江边,吹着风,看着通红的东方明珠。不知怎么,这座上海的地标有种平定小孩的味道。
他们怯懦,它也羞涩;他们淳朴,它也性情;他们无忧无虑,它也衣食无忧。东方明珠唯一的烦恼是,它永远无法得知人们瞻仰它的原因;小孩们必须要经受的是,他们有一天会触及来自瞻仰的烦恼。
太原也多了些不同的颜色,坐进万达里的星巴克,有三桌上坐着一个外国人与一个小孩,两个人在用稚嫩又超前的英语对话。一旁的解放路上,有一辆三轮车驶过,上面坐着两个穿着红绿棉袄正在发呆的小孩。
在高速路上,一辆辆庞大的货车排队而行,每一次拐弯,都像是一次物理测试,车辆扭曲成钝角,仿佛再多一度就要翻到。而在并州路的夜里,总能听见摩托车快速驶过的轰鸣,开满了蹦迪的电音,音符就要破土而出了。
尘土就在左侧,母亲告诉父亲要关窗户,接着,黄尘解构了阳光,像是万马奔腾,回到了塞北狼烟的时代。
树林就在右侧,我躲进了树叶丛中,几个裸泳的大爷扑通着落入水中,人丢了,只剩下水的探头。
我不得已在其中哀叹,躲在山西的阴影里,太原的街道总是不净的。当我放开膀子,撒了欢地宣泄,山西又失了魂,像是一个不敢细谈的秘密,烂在肚子,开花了。
by 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