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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本是那苍穹之月,可偏要与他一同堕入泥潭。
在仓皇人世走一遭,你终明白——
天堂与地狱,皆在人间。
鄢城连续几日阴雨,不见晴日。
雨丝如线,将那枝头儿的枯叶打落,自空中打着旋儿飘,悠然落于一身着白衣的公子肩上。
公子正打着一把竹骨伞,慢悠悠地走在清冷的大街上。
街上行人疏落,天未黑,各家商户皆闭门谢客,寂静无声。
黄昏时分,雨势又大了起来。
他看到雨雾渐浓的长街尽头缓缓行来一人,看身形似乎是位女子。
待走得近了方看清她的模样——
她身着一袭素衣,梳着妇人发髻,约二十几岁,眉目清朗,神态温婉,举止大方得体,让人看了顿生好感。
只见她娉婷行至菜农的商铺前,把地上已被雨水打进泥土里的烂菜叶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随身挎着的篮子里。
白衣公子在伞下伫立良久,终忍不住走近她道∶“夫人,这个不能吃吧?”
她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羞赧一笑∶“家里没米了,奴家……也是没有法子。”
公子把伞移至她头顶上方,对她道∶“别捡了,这么大的雨,我顺道送夫人回家吧?”
其实,他哪里顺道。
他在这条街上驻足了好些天,好不容易才等到她。
“这……”她犹豫片刻,又瞅了瞅雨势,点点头。
一路无言,她似乎有些局促,待雨势稍小,便有告辞之意。
公子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出声∶“夫人,在下有些伤风,可否到您宅上喝口热茶?”
女子只好点头,带着他穿街绕巷,翻山越岭,公子的腿都快走断了,方行至一处绿林。
绿竹深深,雨后更显葱翠,丛林绕径,烟雾缭绕,若非有七分胆色之人,一定不敢造访。
“到了!”女子微微笑着,指着一处竹舍。
有一六七岁孩童笑眯眯奔来,朝她怀中一扑,撒娇道∶“娘亲,你怎么才回来,冬儿想你了!”
这幅母慈子孝的场景,看在公子眼中,有些怔愣。
女子不好意思地对他道∶“公子走那么远的路,肯定累坏了吧,快进屋坐吧。”
趁女子烹茶的工夫,他便与她话起了家常∶“夫人,不知尊夫做什么营生?”
“他就是一落魄书生,三年前,进京赴考,至今无音讯。”女子语气淡淡,但听起来却忧伤。
“三年前?”
公子凝神细思,复微微一笑∶“巧了,我也正赶上明年的春试,说不准能碰巧遇上。”
女子眼眸霎时亮了起来,倾身斟了一盅茶,款然捧上∶“当真?”
她容颜如画,眉目清秀,只是岁月已经无情地在她的眼角镌刻下丝丝细纹,使她看上去苍老了不少,难道这就是她相公冯有才另择新欢的其中一个缘故?
世间女子,为何多以色示人?还不是凡夫俗子们,均是有眼无珠。
公子在心中暗骂这世人凉薄,眼瞅着日暮西沉,他觉得也是时候离开了。
女子送他至竹篱旁,方想起什么∶“相识一场,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他微一拱手∶“在下白若尘,本地人士。”
“奴家闺名胭脂。”她亦屈膝回礼,“白公子,我们是同乡,现也算相识,请公子此行京都,定帮奴家寻回拙夫,冬儿——”
她颔首,一滴泪就落在襟前∶”冬儿还小,我们娘俩离不开他,是死是活,待公子回来,给奴家一个准信。”
“一定,一定。”白若尘口中应和,心里明镜般。
唉。
多情女子负心汉呐。
人间每日都在上演。
不管故事多曲折跌宕,愁肠百转,从来结局都一样。
翌日。
大雨依旧倾盆而下,阴沉可怖的天空,似谁描摹的一幅悲凉画卷。
白若尘与昨日一样,缓缓将伞移至蹲在地上捡烂菜的女子头顶道∶“夫人,别捡了,这么大的雨,我顺道送您回家吧?”
女子抬起湿漉漉的眼眸,明亮如星。
随后,他们依旧一路同行,行至一竹屋前,那个叫冬儿的孩童直扑到她怀中,撒娇打滚,可爱至极。
女子为他烹茶,得知他亦是准备春试的考生,遂拜托他寻夫。
“奴家名唤胭脂,请教公子大名?”她眉目清秀,举止端庄,让人见之忘俗。
是的。
他进入了一个幻境,幻境里的这一日,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直至消亡。
可是,没有办法,想救她脱困,他必须陪她一遍一遍玩这个无聊透顶的游戏——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直到第六日黄昏时,胭脂才有所觉。
她漠然地挠挠头,不对,她似乎认识眼前这位公子,而且非常熟悉,叫什么来着,对了——
终于,在她与他异口同声地道出了“白若尘”三个字时。
白若尘心口那块大石才算落了地,他打开随身携带的骨扇,使劲扇着风让自己冷静下来,言道∶“夫人可算忆起在下了。”
“什么意思?”女子一头雾水。
白若尘道∶“你现在回头!”
女子回过头去,瞬间如遭雷击般轰然僵立原地——
她的身后是一片旷野,一望无际,黄昏的天色忽然间就黑透了,只有点点繁星坠在夜空,像跟她开玩笑似的眨着眼睛。
“冬儿呢?家呢?”半日才找回思绪的她,疯了般在空荡荡旷野里奔跑,但除了耳畔呼呼风声,无人应答。
旷野尖石遍布,杂草丛生,一座突兀的坟茔忽然出现在眼前,墓前连块碑都没有,显得荒凉又可怜。
她双腿发颤软软瘫倒在地,月明星稀的夜空下,白若尘衣不染尘,款款行至她面前,蹲下,竟然还笑得出来∶“真是活久见,小生还是第一次碰到被自己的墓吓傻的女鬼。”
她茫茫然瞪着眼睛,仿若还在梦中。
“你当真半点也想不起来?”
她抬起迷惘的眸子,眼中倒映着星辉,像是点点泪光,喃喃自语——
“我不知道,我只要冬儿——”
白若尘灰心丧气地闭上眼睛,心道,完了,这几日白忙活了,如今看来,还要唤回她的记忆——
真是人死如灯灭?鬼那么容易忘却前尘?如此刻骨铭心的恨,说忘就忘?
他站直身子,对她道∶“你好生再想想,明儿我再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兴许他能令你忆起什么。”
雨过天晴。
街道上复又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白衣公子手摇折扇穿巷而过,只是无人看见,他身后跟着一只手持竹伞的女鬼。
“你要带我去何处?”胭脂忍不住发问。
“去了就知道!”
他们行至县衙门口,白公子竟不往前走了。
胭脂瞧见县衙大门两侧各蹲守的石狮子雕塑,感到头晕目眩。
她躲到白若尘身后,轻轻扯着他的袖子∶“公子咱们快走吧!”
白若尘气定神闲道∶“夫人还请稍安勿躁,再等等。”
须臾,但见街角处拐进一顶轿子,款款落于府衙前,华美的织花轿帘被人轻轻掀开,从里面走出一位盛装华服的妇人。
白若尘哂笑∶“此乃知县的千金陈宛月,后面骑马那人,你可识得?”
胭脂抬首不经意地一瞥,一瞥之下,不禁走了魂,差点当场魂飞烟灭。
马上那人锦衣华服,郎独艳艳。
正是她苦苦等了三年的夫婿——冯有才。
而今,在不到丈远处,他正卑躬屈膝,温顺地搀扶着那位美貌妇人,看起来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胭脂心内酸涩,待要上前寻问却被白若尘拦下—
“欸,欸,青天白日的,你要化身厉鬼吗?”
“我……我不是鬼。”胭脂咬唇辩解。
白若尘头疼,要怎么才能让她明白,她已经死去这个实事呢?还是她根本知晓,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要不然,她也不会死攥着那把破伞来遮挡烈阳。
人死如灯灭,徒留执念恋栈人世。
她的执念是什么?冬儿?还是那个负心汉?
“相公,相公……”她还是追了过去,只是不知府衙前被谁布的阵法,她似被定格般,止步不动。
白若尘摇摇头。
想起数日前,他来到鄢城,多方打听,才知晓此处有个诡事。
城中多日阴雨,雾气不散。
有人见郊外荒野处多了座坟茔,且夜半常闻鬼哭。
遂家家户户不到日暮皆阖户灭灯就寝,不敢言语。
他从一个酒徒嘴里才知事情原委——
说城中原有位李员外家小姐,名唤胭脂。
这姑娘长得水灵,且颇具才情,就是性情冷淡,不苟言笑。
遂桃李之年,依旧名花无主。
任媒婆踏碎了门槛,李姑娘依旧不为所动。李员外急了,草草为她寻了一门亲事。
小姐不从。
遂在一个月夜与丫鬟碧桃越墙而逃,却撞上一个歹人。
贼寇见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便持刀威逼二人至巷角,搜刮完主仆所带钱财后又起了歹意,欲图不轨。
碧桃已被打晕,那人用刀抵住小姐脖颈,手慢慢抚上她的面,星光衬着他黝黑的脸,眼中有邪恶的欲望。
她害怕得声音都在颤抖∶“我是李员外府上小姐,大侠若是放过我,他日定当重金酬谢。”
凶徒不为所动,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腾出一只手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不顾她的挣扎,俯身吻咬下去。
一股恶臭通过口鼻直冲她大脑,胭脂几乎被熏得晕过去。
挣扎中她的指甲深嵌进对方的肉里,在他的左臂留下几道深深的抓痕,此举却令恶徒更加兴奋,迫不及待地将她压倒在地。
胭脂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
她想,也好,唯死而已,与其让家族蒙羞,不如到那边去跳一跳忘川,洗去这一身浊气。
与此同时,忽闻一声闷哼,那人立时软瘫在她身上。
明月从翻滚的云层里探出了头,她看见那人墨色衣衫,手里拿着木棍,却如神祇般降临于世。
没有丝毫迟疑,他迅速踹翻倒在她身上之人,语调温和∶“姑娘,你没事吧?”
再次醒来,她已置身李府,回想起惊心动魄的一幕,还以为是一场梦,即使是梦,也令她禁不住痛哭流涕。
碧桃推门进来,止住她的抽噎声,对她耳语道∶“冯公子说了,叫小姐切莫声张,就当……就当是被疯狗咬了一口。”
“什么?”胭脂彻底懵了。
碧桃口中的冯公子正是冯有才。昨夜,胭脂因惊吓过度而晕厥。
冯有才找到自己的发小马六,以来往李宅运送恭桶之便,将小姐藏进最大的恭桶里,运进了李府。
胭脂顿时面无血色,怪不得她总隐隐嗅到某处怪味,却不知出自自己身上,顿时五味翻涌,差点呕出胆汁。
碧桃深皱着眉拍着她的背道∶“小姐忍一忍,奴婢这就给您沐浴更衣——”
自那以后,每逢胭脂出门总能“偶遇”冯有才,有时是灯会,有时是庙会,再就是集市。
一来二去,郎有情妾有意,再加上冯有才是个有些才情的酸秀才,会写几句酸诗,少女的春心便动了。
胭脂不知道是从哪一刻开始想与冯有才私奔的,或许是张员外家送生辰八字那日吧。听碧桃说,那张员外家儿子,肥头大耳,目不识丁,但家大业大且攀着点皇亲,恁得目中无人。
胭脂自从与冯有才定情,早已山盟海誓,至死不渝,要她另嫁他人,不如以死明志。
思及此处,一时想不开便自缢深闺,幸好家丁发现得早,将其解救。李老爷勃然大怒,下令锁死闺阁,直至待嫁,若再寻死,便要断情绝义,宗谱除名,尸身遣送乱葬岗。
李小姐被唬住了,却终日以泪洗面,恰逢此时,冯有才写了一首酸诗——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思君使人老,岁月忽已晚。
思君……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这些均是他化用前人之诗,冯有才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她心内一清二楚。只是,寓情于景,触景生情,由不得伏案大哭。
碧桃心疼不已。遂暗中将小姐处境告知冯有才。冯有才撺掇他的发小马六,即在小姐婚期前一日潜入小姐闺房,如此这番跟她一说道。胭脂眼一闭,心一横,遂又钻进了恭桶,跟着马六的粪车出了李府的大门……
后来——
白若尘摇着骨扇,思绪已经被眼前癫狂的女鬼拉回。眼瞅着冯有才扶着娇妻进入衙内,胭脂再顾不得心内悲恸,几次往里硬闯,皆被府门前的法阵弹飞数丈,若非他及时出手,她几乎在日照下灰飞烟灭。
白若尘心里一边忖度这女人是蠢还是傻,一边将手中折扇化成一面镜子,直直照在她面上——
“瞅瞅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一个负心汉,值得你如此嘛?”
胭脂直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愕住了——
镜中的女鬼再不复往日端庄,而是青面獠牙,血衣红发,眸中蓄泪,唇角滴血。
眼神渐渐开始涣散,她再一次被自己吓晕,随后软软倒下,化作一缕白雾,被白若尘收入镜中。
白若尘简直哭笑不得,对着镜子道∶“你自个儿待里面好生反省吧……”
正说着,忽见一蓬头垢面、身着灰布衣裳的小丫头自门里往外探头探脑。
趁看守歪在门边睡得正香,她径自躬身从门边溜了出去。
白若尘瞧着事有蹊跷,便也悄悄跟了去。
与他猜测的一般无二,这丫头果然与胭脂有关。她那灰色衣袍里装满了从县衙厨房里“拿”来的各色瓜果菜肴。一个人来到荒郊的那座孤坟前,先自焚香磕了几个头,而后把祭品整整齐齐摆好,便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她哭得肝肠寸断,泪水和汗水全糊在脸上,让她原本白皙脸庞似乌云遮了皎月般阴沉可怖。
手中的折扇在轻摇震动,白若尘抚摸着扇骨,以暗语安抚“她”。
那婢子兀自哭诉,未留意不远处伫足的白色身影。
“小姐,他们都说,城中连日阴雨与您有关,亦有人亲眼所见您的魂魄于夜间流连于此,可是,您怎么就不来见碧桃一面呢,碧桃好想您……”
她又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确实是个忠主的丫头。
白若尘叹息一声,默默一笑。
“小姐您知道吗?小少爷上个月过世了,是我没保护好他,我对不起您啊,小姐——”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震颤着在场的一人一鬼。
手中的骨扇他几乎快握不住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胭脂在扇里撕扯与嚎叫,忍不住用指腹敲那扇骨道——
“人心隔肚皮,你知不知道?做人时是个蠢人,难道死了也做只笨鬼?”
“谁?”
小丫头闻声转过头,恰巧看到白若尘对着扇柄自言自语,当即收了泪,抬袖子擦了一把脸,走过来对他行了一礼∶“白公子。”
白若尘有些愕然,道∶“姑娘,认识我?”
小丫头又用手指抹了一下眼角泪痕,强笑道∶“鄢城那么点儿大,谁不知晓白公子是天师。”
白若尘抚额。
来鄢城月余,他的确帮府衙收服了几只扰民的小妖,也赶走了几个骗财的假道士。
不过那也是随手捡的“功德之事”将来好向那个冷面的上神邀赏的,不敢居功。
倒是另一事才是功德——
鄢城连日的阴雨足足下了月余,云销雨霁后,再不闻城郊那座荒坟女鬼的哭声。
黄昏时刻,有孩童曾掀窗偷瞧,见这位风度翩翩的天师公子于集市上同一把打着的空伞自言自语,大雨滂沱,淋湿了他半截身子。
“都说白公子刚来不久,就捉住了那只女鬼,使鄢城一夜放晴,所以我想,公子一定见过我家小姐,请公子救救我家小姐,碧桃感激不尽。”说着小丫头跪在他面前,重重地向他磕了几个响头。
白若尘对着碧桃温然一笑∶“在下未曾见过姑娘口中的小姐。”
碧桃脸色一变,欲言又止。
他又补充道∶“当然了,如若遇到,定会相救。”
白若尘又上下打量了碧桃几眼,摇着扇子转身离去。
灯影摇曳,无星无月的晚上,窗外寒风裹着碎雪咆哮着包围了一间小小的茅屋。茫茫天地间,它像一只孤独的小兽,随着风声呜咽哀鸣……
屋内一盏油灯明明灭灭,不远处的炉火在断断续续地燃烧着。
黑暗像水一般不停地将暖意往门外推挤。
女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坐在靠近暖炉的地方不住打着瞌睡,炉灶里在咕噜咕噜煮着汤。
“呼啦”一声柴门被人推开。
狂风卷着雪粒子忽然鱼贯而入,把屋内最后一丝温暖掐灭了,黑暗和寒冷一下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亦让她完全清醒过来。
男人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外面微亮的雪光,他把手中的空酒囊举起,往嘴里倒出最后几滴残酒。
“你回来了?”
女人转身轻轻放下婴孩,就要去解男人的外氅。
“滚开——”
被男人厚实的手掌重重一推,她一个未防踉跄几步便倒在冰凉刺骨的地面上。
“你个臭娘们,老子遇到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男人进门就开始摔东西,把煮沸的汤踢翻在地,滚烫的水溅了她一身。
婴孩在此刻被惊醒,猛然尖声叫起来,打破夜的死寂。
男人在女人的抽噎和孩子的哭闹声里更加狂躁,无处发泄的怒火在胸膛内熊熊燃烧。他抓过女人的头发,把她的头不住往墙上撞,只撞得满脸是血,半日,似又不解气般,舀起一盆冰水直直淋在她伤口上——
冰冷刺骨的寒意将她自沉睡中唤醒。
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置身于黑暗中,没有风雪,没有孩儿,没有寒冷,亦没有那个男人。
但是依然让她觉得冷——刺骨的冷。
耳旁是啾啾虫鸣和寂寂风声。
她忽然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鬼。
多么可怕的一个字眼。
小时候每逢她失眠,碧桃就会给她编一些鬼故事,她听着听着就会害怕地蒙起被子闭上眼睛,碧桃总笑嘻嘻去扯她的被子。
如今想来,比起鬼,更可怕的是人。
“小姐,小姐,你在吗?”
她隐约听到像是碧桃的声音,在这幽闭的空间里,像隔着前世般遥远,亦像一团浓雾,从遥远的彼岸吹来,从无边的黑暗里飘来,袅袅入她耳中,唤回了她所有的神识。
“在,我在。”
她不住拍打着稀薄的空气。可无边的黑暗追着她跑,她出不去,也逃不掉。
“小姐你别害怕,桃儿这就救您出来!”
说完这句话,她就感觉周遭晃动了一下。那个姓白的公子嫌她吵,亦或故作潇洒时,也会晃动扇子,直把她晃得两眼昏花,恶心欲吐。
但大多时候,他还是会给她空间,让她安心胡思乱想的。
黑暗的尽头亮起了一道光,像一道闪电撕开了天幕。
她追着那道光而去,像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
光的尽头又是一片黑暗,但是头顶却是一片星辉,与她相依为命的丫头碧桃就站在她面前,星辉掩映下,她泪光点点,哽咽出声——
“小姐。”她在她面前跪下,泣不成声,“桃儿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得与您相见了。”
主仆二人相拥而泣。
胭脂似乎想起了什么∶“你……如何救我的?白公子呢?”
碧桃收了泪道∶“我吹了迷烟,他这会子还没醒吧。”
“我在冯有才的书房内偷学了几句解咒密语,果然灵验,没想到,真的救了小姐。”
“小姐,冯有才他就是个畜生,您走后不久,他就和县令千金陈宛月勾搭成奸……”
“我已知晓,碧桃。”但她已经不再关心这些,她抓住碧桃的双肩,凝视她的眸子,吐出的每个字都像冰碴子般寒冷∶“冬-儿-呢?我的冬儿呢?”
“冬儿,叫娘啊!”
男人牵着男童的手,指着对面的美艳妇人道。
妇人美艳如花,只是眼神冰冷,让他心里不由一寒。
不由自主地就让他想起娘亲给他讲过的故事——美貌妖狐食人心魄。
“妖狐”走近他一步,居高临下盯着他,那双美眸中的冰冷渐渐化成一眼冰泉,杏眼一眯伸手向他∶“小孩,你过来!”
冬儿仰视着那张桃花面,目光渐渐移至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电光火石间,叫他想起某个深夜他自嘈杂声里醒来,看到爹抡起拳头砸在娘身上。娘痛苦哀求∶“你要休我,我无话可说,你要另娶我亦无畏,我只要冬儿!”
爹一脚踹在她腹部,娘捂住肚子瑟瑟发抖,额角汗渍涔涔。
冬儿哭喊着爬到娘身边,抱住她的脖子,感觉到娘的身体不停地颤抖,血,顺着口鼻不住往下滴,他怎么擦都擦不掉。
他感觉自己太弱小了,要是再长大一点,就可以保护娘了。
“你个扫把星,当初娶了你,还不是因为你是李员外的幺女,老子以为娶到宝了,孰料你那狼心狗肺的爹竟当真与你断绝了一切关系,这么些年,除了你这个累赘,老子一无所有。”
说着就上来拉扯冬儿∶“小兔崽子跟老子走,离这个扫把星远一点。”
冬儿用力抱住母亲,奈何父亲力气太大,在与母亲的手分离的那一刻,他转头咬住了男人的手腕,恨意充斥着整颗心,他用尽全身力气咬下去,恨不得将他的整块肉撕咬下来。
“可恶——”男人用力甩开他,令他重重跌在地上。
“养不熟的白眼狼,跟你娘一样犯贱。”
父亲扔下这句话后扬长而去。
娘病了!
躺在床上水米不进,那个叫爹的男人已经很多天没回来了!
冬儿每日去西山挖野菜,听隔壁李婶说,西山有一种人参,人吃了百病尽消,但那日,他寻遍了整个西山也未果。
回来残阳如血,晚霞满天。
娘早早穿戴整齐,面色红润地站在村口迎接他。
夕阳下,娘依旧美得像一幅画!
她笑起来更美,像仙女一样。
她对他伸手道∶“冬儿,快来!”
那晚,娘用李婶救济他们的米做了香喷喷的饭,她看着冬儿吃,眼角依旧挂着笑。伸手为他擦去嘴角的饭粒,道∶“冬儿长大了想做什么呀?”
冬儿边嚼着饭边含糊不清道∶“当捕快,惩恶扬善。”
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特别是打老婆的恶贼!”
娘笑了一声,思忖片刻道∶“爹不是坏人,只是,他穷怕了!心里有怨气。”
“所以你以后跟着他,不要惹他生气,要乖乖听话,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用之人!”
冬儿放下筷子,眼含泪花∶“娘不要冬儿了?”
娘依旧抚摸着自己,手掌柔软温暖,像寒冬里的一缕春风∶“娘怎么会不要冬儿呢!娘永远不会不要冬儿!”
冬儿这才眉开眼笑,给娘的碗里夹了几根野菜∶“娘也吃,吃饱了病才好得快!”
娘又笑了,笑得比那满天云霞还要美。
可是,当天夜里,娘就去了。
冬儿夜里醒来一摸,她的身子都凉了,脸上依旧挂着慈爱的笑容。
冬儿的哭声引来隔壁的李婶,她找不到男人,只好求助李府。
孰知,李员外听说了,依旧态度强硬,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这死丫头自己选的路,他不想把她尸身领回来丢祖宗的脸。
末了出于情面,也是打发了丫头碧桃带着几两银子作安葬费,但坚决不让她入李家祖坟,只在西郊寻了块坟地草草埋了。
碧桃让冬儿在他娘坟前磕了几个头,便对他说∶“我带你去寻你爹。”
他没有反抗。
如今,他瞅着那个美艳少妇,眼中竟是熊熊复仇之焰,他主观断定,定是这个狐狸精勾了父亲魂魄,把娘逼死了,他一定要替娘报仇。
他瞅准时机,低头撞向那妇人肚子。
随着妇人哎哟一声,父亲一个厚重的大嘴巴就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上。
他瞬间被打得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眼睛和左脸迅速地肿胀起来,眼前似有千万颗星星在闪耀。
“啊!不好,夫人见红了,快来人啊……”
随着眼前人影晃动,男人犹不解气,抬脚在他肚子上狠踹了几次,直把他踹得昏死过去……
待他醒来,发现已经置身一个冰冷黑暗的暴室,四周漆黑一片,只头顶一片残败瓦片隙罅里漏出点细碎微光。
他又渴又饿,加上内伤淤积,很快便发起了高热。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又看见了娘亲。她一身白裳,美丽精致,她的笑容,仿佛天山雪莲般圣洁,她的怀抱仿佛云朵般柔软温暖。
“他们虐待他,不给他吃喝,病了也没人管,冯有才是个软性子,全看那陈宛月的脸色,直到他停止呼吸的前一刻,那小胳膊还紧紧搂着我,叫娘呢。”
碧桃把冬儿如何遇害的前前后后详详细细的和泪与胭脂陈述。
却不料当即挨了胭脂一记耳光,随即脖颈被她紧紧扼住,几乎不能呼吸——
“小姐……小……姐?”
碧桃惊恐地看着眼前女子的眸色缓缓变浓郁,变得阴森,遂又一点,一点地变作鲜血一样的红色。
“你-为-何-不-救-他?”
她的身影幻化成水波飘荡在她眼前,犹如来自无间地狱深处,仿佛要将人的魂魄撕成千万片。
她吓得闭上眼睛,为了活命,只好逼自己回答,一字一句,呕血而成——
“桃……桃儿……不敢……,小……小少爷……死……死都未合眼……小……小姐……你……你要报仇……”
说完再无一丝力气,胭脂一松手,她便软软倒了下去……
冯有才的那双眼睛晦暗阴沉,十数年弹指一挥间,记忆中那个谦和温润的书生早就消失了。
但他到底是好看的,薄唇轻轻挑着,风流天成,眸若星辰,偏又十分薄凉。此刻他坐于书房,修挺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搅动着茶盏,明明那茶已凉透,也未曾饮过一口。
“冯有才!”胭脂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她从原本融入夜色的树影里缓缓隐现,站在了他前面,挡住了他面前的全部烛光。
纵使他心有防备,但真的亲眼见到发妻变为厉鬼的样子,还是沉沉吸了一口气,三魂七魄几乎全丢了。
“你……你……”
他连连后退,温文儒雅的气度瞬时荡然无存。
这一刻,胭脂忽然发自内心的想笑一笑自己,当初怎么就猪油蒙了心,看上了这么个东西。
“救……救命……道长,救我……”他已经吓尿了裤子,却被胭脂像拎小鸡般提起来,丢出数丈远,而后眼睛一翻,吐血数升。
此刻,忽然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位灰袍老道,手提拂尘轻轻一甩道∶“妖孽,休要害人。”
白光闪过,一团烈焰已将她包围。接着数道黄符向她飞来,围着她不停转圈。趁她目眩神迷之时化作数根铁链牢牢将她缚住。
“对对对,烧死她,烧死她……”冯有才忽然来了精神,声色俱厉地指着她。
“呵呵……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冯公子果真是天性凉薄之人……”
千钧一发之际,一手摇骨扇的翩翩公子自门外踱步而来。
抬手一指,便解开了女鬼身上的锁链,垂首朝她啧啧摇头∶“本公子是否跟你说过,人心隔肚皮?”
胭脂瞪大眼眸,愣愣看着从暗影里缓缓走出的、被缚住双手的碧桃,瞬间感觉天旋地转。
那个月夜帮助她逃跑的碧桃。
那个偷偷接济她度日的碧桃。
那个与她情同姐妹的碧桃。
那个她引为知己的碧桃。
背叛了她!?
碧桃已经满眼泪意,碰上胭脂冰凉刺骨的眸光,只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泪珠扑簌簌而落——
“对不起,冯有才拿我母亲的性命相挟,逼我毒害白公子,骗小姐入局!桃儿不求小姐原谅,只求一死!”
说着,她瞅准时机,一头撞向书案。顿时血花如烟,玷污了那一地干净明澈的青花碎瓷。
灰袍老道见状,收起拂尘,落荒而逃,被白若尘拦住了去路。
“别急着跑,我且问你,你一介凡夫俗子,用何妖法困住阴魂,让她甘愿堕于幻境,直至灰飞烟灭?”
老道战战兢兢指向冯有才∶“不关贫道的事啊,贫道与这女鬼无冤无仇,是这位冯官人,说夜夜受一女鬼所困,让贫道帮帮他。”
“贫道自幼跟着师父除妖,秉着为民除害的使命,施法困住女鬼,发现女鬼怨念太深,便念‘清心咒’驱除她意念里的恶念,只留一丝善魄在她体内。她自愿困于幻境,不肯往生,与贫道无关啊——”
白若尘眸中鄙夷之色顿时,伸手摘下他腰间沉甸甸的一袋金子。笑道∶“出家之人不打诳语,这袋金子何处而来?难不成是你偷的?”
老道早就吓破了胆,连连求饶∶“是,是冯大官人所赠,让小的尽快除了这女鬼,不关贫道的事,不关贫道的事啊。”
“他们有钱有势,而贫道只是个跑江湖的,强权之下,不得不屈服啊!公子明鉴,公子明鉴呐!”
“滚!”
“是是是!”
灰袍道人手脚并用地消失在众人视线内。
白若尘才笑眯眯地看着已经完全成痴傻状的冯有才∶“你呢?冯—大—官—人?”
“一个屡次落第的穷秀才,后与地痞流氓为伍,靠着这一身臭皮囊俘获无数少女芳心,得到后,又弃之敝履。”
“猜猜看——”白若尘逼近他,用骨扇敲了敲他那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像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下场该是怎样的?”
冯有才的面色已寸寸如灰,他转头一眼瞥见了胭脂,遂又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膝行至她足下苦苦哀求∶“娘子,娘子,你饶了我吧,我不是东西,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
他抬起手狠狠朝自己掌掴,一下又一下,清脆而响亮。
胭脂垂首木然看着跪于她足下的男子,蓦然想起生前某一时刻。她也曾跪于他足边,如他这般哀求——
“相公,不要去行那鸡鸣狗盗之事,我们有手有脚,可以自食其力啊!”
冯有才抬腿就是一脚——
“我去你娘的,老子真是瞎了眼,还以为你是千金小姐,娶了你能让老子一辈子衣食无忧,谁知你这蠢货当真与你爹断了父女之情,害得老子还要养活你。”
那时,她已有八个月身孕,这一脚,直接让冬儿早产,致使那孩子从小身子就孱弱,多病多灾。
而她尚在月子里,冯有才还请他的狐朋狗友到家里来蹭吃蹭喝,她拖着疲惫的身子下厨,却被一个疤脸的大汉轻薄。挣扎中,她无意间看到那人的手臂上有她当初留下的几道抓痕,才恍然知晓这一切事情的真相——
这群强盗,原来他们都是一伙的,姓冯的骗得她好苦。
信念崩塌的瞬间,她做出了生平第一次反抗,摔碎了满桌饭菜,抱着冬儿连夜回了娘家,却被铁面无情的爹爹拒之门外。
“不孝女早已被我李家逐出宗室,此生,不复再见!”
娘心软,给了她几两银子,亦抹泪劝她回去。
大雨滂沱的夜。
她抱着冬儿,天大地大,无处可去,只好再次回到那魔窟里去。
刚至门口,却听到屋里有嘤嘤女子的哭泣声和冯有才心满意足的笑语∶“小桃儿,你哭啥,老子早就发现你个小丫头对老子有意思,老子成全你,改明儿那黄脸婆再惹老子,老子就休了她,把你扶正喽。”
短短一瞬间,足够胭脂把小半生的经历想起。
眸中再现浓浓血雾,指尖长出锋利如刀的指甲,十指如刃深深插进他的血肉。
冯有才立刻像一只脱水之鱼般打挺告饶。
“饶你?那你为何不饶了冬儿?”
胭脂眸中血光更盛,指甲再次疯长,寒光如剑,下一刻,已至他喉间三寸处。却被一道烈焰阻隔。
数道铁锁又牢牢将她捆缚,铁锁发出阵阵红光,将她的戾气一一化去,两名冥府阴司也应声而到——
“李氏胭脂,你阳寿已尽,魂魄为何不早归地府,迟迟流连人间?”
白若尘见牛头马面亲自来捉人,也是唬了一跳,刚要上前解释,却被马面抬手拦下∶“你个小狐狸精,在人间纵凶杀人,胡作非为,若非看云尧上神尊面,非抓你去地府问罪不可……”
白若尘被噎得说不出话,心里直骂这地府的官差和人间一样,作威作福,一点人味,哦不,鬼味都没有。
胭脂依旧在挣扎,几乎癫狂道∶“放开我,放开我,我要为冬儿报仇,我要杀了他……”
牛头马面见女鬼怨气颇深,连那镇魂链都快断了,只好透露了一点儿天机——
“有道恶人自有天收,你已魂归地府,就不要再多管阳间的事啦,这冯有才绝不会善终,你若亲自动手,试图打破天机,才是罪孽,还是早早跟我们走吧!”
胭脂停止了挣扎,末了看了看白若尘,白若尘也只阖目点了点头。
听说云尧上神一出关就入了地府。
白莺莺也是一头懵。
童子跟她说∶“师尊在寻一阴魂转世,寻访了三界皆无果,遂入地狱,找阎罗王讨说法去了。”
白莺莺亦了然。
又是她!
她在奈何桥边拦住了冷面上神,直截了当道∶“谈笔交易,我帮你找琼枝仙子的转世,你……你教我仙术!”
云尧有一瞬间的震惊,仙风道袍被冥界的雨水浸透,堂堂上神,显得有些狼狈不堪。
还未等他开口,她竖起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别问,天上地下,神仙凡人,妖魔鬼怪的八卦都逃不过我白莺莺这双爱看热闹的眼,你与那仙子……”
“好!”
“三日为限,本尊在奈何桥边等你,事成,我教你仙术,渡你成仙。”
“爽快!”白莺莺几乎跳将起来。
她混迹人间数千年,能让阴魂无声消逝的法子太多了,有的手段,啧啧,简直下三滥。而高高在上的上神,哪里晓得这些。
冥府三日,人间已经过了三载春秋。
她与胭脂再踏过这座冥界生死桥,却未见上神身影。
但见一六七岁的小鬼翘首桥头,看到她们,小雀儿般飞扑过来,一把抱住胭脂,哭得鼻子眼泪一篓筐。
“冬儿!?”
“娘亲,冬儿等你好久,你怎么才来!冬儿以为,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冥雨簌簌淋湿了娘儿俩荡漾在河水中的倒影,冥乐声起,似是哪位冤魂在隔岸触景生情。
断断续续,如泣如诉的琴音让不通人情的牛头马面都落了泪。
白莺莺眼睛酸涩,走上前去,拍拍胭脂的肩膀∶“夫人,你放心,冯有才恶有恶报,已经被陈家赶出府门,暴尸街头,他已投生畜生道,永生永世,你都不会再遇见那个人了。”
“而你和冬儿,可以一起投胎做人,再修来世母子缘分吧。”
她想,论云尧和冥王的交情,恐怕都不用上神大人开尊口吧。
额……
这忽然让她想起曾在人间看过的一本小人书叫——
狐假虎威……
做一回上神的小跟班,啧,滋味很酸爽!
母子俩感恩戴德地跪下来磕首。
只是,谁都未曾注意到,不远处的冥船上悄然立着的一道银白身影。
那承载万事沧桑的一双眉眼,忽然多了几分柔情和缱绻。
隔岸又有琴音响起,似在弹奏一曲离别——
胭脂泪,相留醉,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