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十月征文，PK对象：沛沛妈。

（一）

临江苑东楼一整晚灯火通明。

先是晚饭前开了一辆军车，哗啦啦下来几十个年轻的兵蛋子，扛枪的，拎着箱子仪器的，在一个秃顶胖子的带领下，楼上楼下进进出出地忙乎了好一阵子。等到绕楼划出一圈白色戒严线后，又像打桩一样栽上几个荷枪实弹的哨兵，其他人就像潮水一样迅速褪去，但走得不远，没入南边的二层杂役房内就悄无声息了。顿时，隐入香樟林的杂役房黑乎乎一片，就像年久失修的废弃仓库。

没过多久，又来了两辆军用吉普。领头下车的是一个眯缝着三角眼的精瘦男子，着便装，但腰里鼓鼓囊囊藏着枪。他下车后转身打开身后的车门，迎出来的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子，和面皮白净的年轻眼镜男。他们军装笔挺，腰间都别着手枪和短刀。哨兵一看他们的肩章，立即立正敬礼。

三角眼的精瘦男子延手恭请，司令，就是这里，都已经准备好了。临江苑后院驻扎有我们的营部，万一出现紧急情况可以及时呼应。监视组在南墙边香樟林下的杂役楼待命，站岗的是特勤二队，会议室设在东楼的一楼客厅。客人的住宿安排在二楼，包括石井川先生的。

司令没吱声，四处张望打量。倒是身旁秘书模样的白净眼镜男秘书开口道，那就烦请王处长立即召集开会吧，司令晚点还有上锋的战区电话会议。

王处长微微哈腰，点头道，刘司令请随我来。

说话间第二辆车又下来三男一女，也在副官陪同下匆匆忙忙进了东楼。

东楼的大门关上了，楼内的灯火通明和楼外的昏暗阴森由此划出一道阴谋的鸿沟，而守护鸿沟的哨兵似乎变成了生锈的铁桩子，绝不允许任何人甚至一只老鼠靠近这栋临时启用的日伪特勤指挥部。

（二）

阴谋就像六月的天孩儿的脸，起于无形，说变就变，来势凶猛，瞬间就倾盆大雨，浇得你没头没脸。

这个临时指挥部成立得仓促又蹊跷。四人还在吃晚饭就接到通知说要执行紧急任务。剿匪大队的张飞扬队长还在回味晚餐那盘没有吃完的蒜苗回锅肉。他咂咂嘴，毕竟是百年神厨的拿手菜，每一片肉都煎出了灯盏窝儿，炒得赤黄浓香的郫县豆瓣酱，浓淡适宜地包裹一层，像水色极佳的小姑娘上了裸妆，清透诱人得狠，配上碧绿青翠的蒜苗子嚼一口，齿间油香肉香四溢，让人停不下筷子。浪费了，浪费了！都怪这作妖的王处长，早不来晚不来，好不容易请个百年神厨回军区司令部他就来了，都不能等大家伙儿把桌上的好菜色尝个遍，就急哄哄地催着人出发了。说是紧急军令！这年头，紧急军令见多了，吃两碗舒畅的毛干饭才是正经的紧急军令呢！

看着这个跟日本人混得近的汉奸王处长召集，就知道绝对没有好事儿。张飞扬不动声色地用眼尾扫一圈在圆桌会议上正襟危坐的一干人。刘司令叼上一根粗雪茄，开始喷云吐雾。钱秘书从手提包里拿出厚厚的“机密”字样的牛皮纸文件袋。王处长浮肿眯缝的三角眼此时兴奋地冒出精光。这个王处长虽然明面是刘司令手下的特务处处长，但和日本人裹得紧，暗地里和南京政府的“眼睛”有什么勾当也不让人意外。他令人厌恶却又有特权，是个惹不起、人人躲的角色，甚至刘司令对他也有所忌惮。谁知道王处长啥时候会向日本特高课驻上海总部递交一份小报告，颠倒歪曲司令官的重要活动和言论，引发一场麻烦呢？那才是，癞蛤蟆趴脚背上，咬不死人，恶心死人。

分坐张飞扬两侧的另外两男一女，也静默不语，仔细分辨，嘴角似乎微微有点讥诮的弧度。分别是军机处译电科的美女林美群科长，这是刘司令的左膀右臂。另一个左膀右臂是左光祖参谋长，主管军训、作战工作，头脑敏捷，深受器重，据传在战场上救过刘司令的命。还有一个是军机处长胡雪原，这是刘司令当年从家乡带出来的子弟兵，送进黄埔军校渡过金，也是司令跟前的前途无量的红人。

王处长清一清烟锅巴嗓子，首先发言了。他说，各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鄙人受刘司令委托，召集大家紧急秘密集结，全为刘司令收到的南京密电，特高课驻上海总部也将委派特助石井川过来协理此次特勤任务。

刘司令深深地吸一口雪茄，重重地喷出一一大团浓烟，瞬时遮蔽了视线，但显然是呼气的后劲儿难以为继，烟圈很快淡了，断了，东倒西歪地浮空气中，颇有股虎头蛇尾的意味儿。刘司令的心情看来没有往常好，看来这并不是一封令人热血沸腾的密电。皖南事变的血腥味儿才消散不到两月，糟心事一件跟着一件，最憋气的是在日伪占领区势力范围内，国民党和共匪的联合抗日也甚嚣尘上，随时就在辖区搞点事情，让自己在汪伪政府的上级和日本人面前下不了台。

刘司令单刀直入，不兜圈子，抛开了表扬肯定那一套开胃小菜，直接一来就上大菜。他正色道，各位，剿匪形势严峻，散兵游勇的共匪比公开抗日的国匪更加难缠，虽然我们前期绞杀有功，但现在这件紧急任务做不好就会前功尽弃。密电通报，在我辖区边界处有一个各方必争的隐秘富藏金矿。金矿物主兼开采人是从美国加州大学采矿系学成归国的吴耀光博士，祖籍宝安县，家道殷实，德厚通儒，但也太过迂腐。日我双方多次托信洽谈，望他主动贡献金矿以救国难，积极发挥西方开采优势技术，成为政府的领军采矿人才，但此人要不就推脱敷衍，要不就装懵扮傻。紧急密电最高指示，鉴于国匪共匪都在积极接触金矿主吴博士，我方必须在明日夜间23点55分之前，选派特使带领秘密特情战队与之最后一次洽谈，不合则杀，并炸毁金矿，否则铸成大错，落入匪徒之手则悔之晚矣。

（三）

石井川到达栋楼的时候，会议正进行到关键时刻。这是一个丢在人群中只要不说话，就会让人误以为是中国进步学生的单眼皮日本男人，金丝边眼镜及嘴角自带的弧度，让人感觉他斯文有礼，随时都有笑意。但他一开口就散发出丝丝凉意，从众人的尾椎骨向上爬到背心甚至直冲后脑勺。他说，不要怀疑这个任务的紧急性和重要性，我方得到机密情报，后天下午，周从延安派来的特使“老游”也会过来此地与吴博士接洽，届时此地的共匪地下组织将会开会并策反金矿主。我们不仅要金矿，还要开采人掌握的技术，并且顺藤摸瓜，捣毁共匪的地下组织。

王处长适时谄媚地接话，石井特助不愧是深谙中国文化的翻译官出身，这就是个一石三鸟的计划啊！

石井川的笑意更浓，露出的八颗牙很白，白生生地刺眼，说到，到时候大家就知道是一石三鸟还是一石五鸟啦。总之，不管有几只鸟，我都会用猎枪“砰”把它们打下来，撒上孜然烧烤。

刘司令又从秘书手里接过一份密电，扔在圆桌中央，各位请看，这是今早又截获的密电。想必你们也该明白斗争形势如何严峻，我为什么请王处长将你们心急火燎拉出来，集中到这里，就是要你们来破译相关密电，抓获这名特使，消灭本地共匪的地下联络站。

石井川挑一挑眉头，补充到，所以，在明晚23点55分选派好特使之前，任何人不能离开东楼，以免机密外泄。

四个部下面面相觑。首先，刘司令接到的这封密电很蹊跷，前期司令部并未参与金矿洽谈，现在临界关键节点却突然介入。其次，让刘司令旗下四大金刚来秘密聚集，就为了破译一份密电？要说破译密电，用不上剿匪大队的张飞扬队长和主管军训作战的左光祖参谋长啊！单单一个从美国军情处特训过的军机处译电科的林美群科长就能搞定了，再不济加上军机处长林雪原，还不够那群土狍子喝一壶？沉思不语的四人，脑子里开始琢磨石井川的“一石五鸟”：一石三鸟之外的另两只鸟，究竟是什么？

（四）

刘司令离开时，把钱秘书留下来协助王处长和石井川特助的工作。

石井川消失在隐入香樟林的南楼杂役房。

王处长示意钱秘书宣布他事先安排好的各人客房，每人一间，今晚各人回房写方案，明天一早刘司令再次参加众人的讨论会。

临江苑的东楼视野开阔，客房开间大气，窗户敞亮，与南边小丘之上香樟林遥遥相对。清晨一阵风起，把香樟木特有的清香吹送过来，令人精神一爽，但尾味儿似乎夹杂了一丝薄荷细烟的气息。站在阳台上的林美群鼻翼翕动一下，定睛望向香樟林，才发现农银中的杂役房，地基位置比栋楼稍高。

林科长，昨晚失眠啊？忧心任务还是忧心惹火烧身啊？是住在隔壁的张飞扬，牛高马大，一天到晚沉迷于口腹之欲的没出息样子。

林美群静静地看着他，也不回话，末了伸个懒腰，怼了一句，下楼吃早饭去，看看馒头能不能堵住嘴。

张飞扬撇嘴，在背后嘀咕，这冷冰冰的样子，是说老嫁不出去。

饭厅里气氛紧张，原来刘司令提早过来了。

张飞扬用眼神询问林雪原，什么情况？林雪原在假意侧身拿烟灰缸时，用嘴型说：抓住了传出去的密信。

王处长惺忪的尿泡眼不再眯缝了，吆喝着招呼，张队长，林科长，您俩下来得晚，就边吃饭边开会，事出紧急。我们听刘司令安排。

刘司令显然也没有睡好，深吸一口气，然后说，就在今早截获了一份情报，是从东楼传出去的，关于昨晚的秘密会议部署，通知共匪取消老游的会议并护送吴博士逃离。尤其是改变特使老游的会议安排，很显然，我们中间有内奸。

石井川这时正好进大厅，拍掌赞同，笑意更浓，我说对了吧？不止三鸟，现在第四只鸟蠢蠢欲动，已经送出了迷信。中国人说打草惊蛇，我们才举起棍子，还没有打，蛇已经显出踪迹了。现在，王处长，你就好好执行刘司令的命令吧。

王处长隐隐地兴奋，又小火花在眼睛里跃动，钱秘书，你依次把他们各位请进密室谈话。吃饭的稍安勿躁，先吃饭，谈话的去谈话，各不相扰。

当林雪原从谈话室出来后，眉头紧锁，张飞扬和左光祖用眼神询问他也不接茬。左光祖从谈话密室出来挑挑眉头，也同样不吱声。张飞扬的诧异写在脸上，但依然大摇大摆满不在乎踱步进入密室。出来时少见地失去了漫不经心的神情。林美群谁也不看，径直就进去密室。

钱秘书笑眯眯地向林美群提问，昨晚回寝休息后，离开过房间吗？如果我们中间有内奸，你觉得最可能是谁？

林美群不买账，我为国效忠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你敢怀疑我？我要见刘司令！我虽愿为党国为奴为仆，也受不得如此屈辱和怀疑！

钱秘书说，你现在没有资格见他们，先过我这一关，为了证明你清白，你把这封密件抄写五遍吧。

林美群恨恨地道，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好你个钱秘书！

（五）

石井川躲在南楼杂役房的监控室里，监视着栋楼的每一个房间的声音，手里的字迹鉴定结果对比后，他问王处长，核对密信笔迹了吗？你觉得内奸是谁？

王处长抬眼查看石井川面色，才讨好地说，我眼拙，但还是一眼就觉得是军机处长林雪原的笔迹，再加上，最早那封决定把他们软禁在这里的密信也只有军机处和司令这少数几人能接触到，多个关键字也是这个笔迹，我认为他嫌疑很大。

石井川说，笔迹一比对，证据也太明显了。如果他是内奸，抄写密信核对笔迹的时候，他就不知道隐藏一下笔迹么？有时候太显眼的证据，反而不敢让人相信。那你认为张飞扬呢？监视显示他夜间下过楼，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是传出消息的内奸？

王处长说，宁可错杀，不可错漏，干脆刑讯，架不住自然会招。

石井川的笑容更深了，这个民族有意思，懦弱的，贪生怕死很可笑；残忍的，忘祖数典很丑陋。他点头示意，那你就开始吧。

刑训逼供是王处长的特长。当密室传来声声惨叫时，整个东楼的客房没有一个人走动。但是出乎石井川预料的是，这四个人各个都是硬骨头。连林美群都拒不招供，扇了石井川一耳光。石井川原以为水到渠成的事情，在这样的弱鸡女人面前都栽了跟头，他不禁恼羞成怒，拳头和脚雨点一样落在林美群身上。林美群惨叫夹杂怒骂，绝不接受污蔑和怀疑。出密室时她鼻青脸肿，满面流血。

王处长正和石井川商议审讯细节，只听到楼外“砰”的一声巨响，哨兵急急进来报告，林美群跳楼自杀了。

（六）

刘司令怒气冲冲地冲着王处长吼：怎么搞成这样，这份报告你写。

石井川不阴不阳地说，这有啥？一条看门狗而已。

刘司令拂袖而去，我还有围剿共匪特使的事情需要布置，就恕不奉陪了。钱秘书，向家属报丧，等石井特助和王处长检查遗体完毕后，以因公殉职待遇处理林科长后事。

临江苑的保洁和工人在钱秘书的指挥下，把脑浆涂地的林美群的尸首抬进屋，等待检查。

次日下午两点半，刘司令带兵赶到老游的会场时，人踪全无。封锁至如此严密的消息到底是什么时候漏出去的呢？

刘司令带领灰溜溜的特勤兵回到临江苑，然而他心里并不特别沮丧。也许老游和金矿主吴博士已经逃往西北方向了吧？可惜了林美群，年纪轻轻，机智勇敢，竟用决绝的自杀传出计划失败，特派员危险的消息。刘司令咽下眼眶的热流，暗中协助的同志们，也许有垃圾工，也许有老厨子，也许某个哨兵，也许有自己的左膀右臂。刘司令看不清楚他们的面目，也想不清楚他们的身份，只感觉到在自己周围，他们依然默默潜伏在白色恐怖中。香樟林以南的阴暗天色，何日才能如愿放晴？应该不会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