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阴郁的日子里,也曾热闹非凡过。那些看似亲近又似无关痛痒的人,一波又一波地来了。安慰,鼓励,痛斥,或唏嘘不已。发表了一通“人生无常、人心难测”的感慨,掬了几把同情辛酸泪,然后,各过个的生活,各求各的热闹。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谁也没有义务活在别人的痛苦里。
“不,我想现在就谈。”董天放的语气有一种毋庸置疑的肯定,有七分霸道,三分任性。
“这个……”许子峰有些为难,这不符合规定。
“你知道,嫣儿也在这上班。今天她刚好不在,我好说话。”他很焦急很殷切。
许子峰看了一下表,时间才八点半,早上的来访者预约是十点。他有种直觉,董父所要讲的话,必定和董笑嫣的问题关系重大。那个小丫头,最近状况差得很。心理咨询师也是人,许子峰动了私心。
“那好,你请讲。你遇到什么困扰了。”
“我女儿梦游了……”
“哦。原来是谈笑嫣的问题。我原本也需要找你了解情况。”资料搜集对于个案治疗十分重要。掌握的材料越详实,找出个案心理问题的深层原因的概率就越大,治疗就越有效,“笑嫣没有跟我提过她梦游这事,或许她本人并不知道。”
“医生,如果小时候惊吓过度,长大了是不是会梦游?”
“我不了解具体情况,没法确切地回答你。可以这么说,成年人的梦游症,很大一部分是由于童年的阴影造成的?”
“那要如何治疗,如何补救?”
“这得看具体情况,如果孩子那会儿特别小,还不会说话,他是没有办法表达自己的情绪的。那么,她的恐惧和痛苦就无法宣泄,一直会存留在潜意识里,从而在成年后表现出心理问题。这种情况会很难治疗。”许子峰句斟字酌,以确保对方能听懂,“还有一种情况是,孩子已经会表达了,但发生的事情太过恐怖痛苦,为了保护她,大脑自动选择性失忆了。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下,只要把这些创伤性记忆唤醒,让她意识到,并将情绪宣泄出来,就会痊愈。”
“那就是说,只要把当年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跟她说清楚,她就会好了?”董天放目光灼灼,充满希望,有种疯狂的殷切,“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早前,女儿受噩梦困扰,他就寝食难安,好几次萌生讲出真相的冲动,无奈老妻总苦苦哀求。如今,女儿症状越来越严重,已经出现梦游,且在梦里做出如此怪异可怖的行为,他很担心她哪天夜里梦游离家,被车撞倒,被人伤害。一行到有这种可能性,他的心就好像煎熬在油锅里。
“是的。”许子峰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给予肯定的答复,“你要讲的事情似乎很复杂,诉说过程中或许会出现不可控的场面。我建议,你约笑嫣到这里谈。”
“不必了,这是我的家事,我自己解决。”董天放拒绝。他不愿意把人生最大的黑暗与邪恶暴露给别人。将自己的不堪赤裸裸地暴晒,好像瞬间脱下人皮变成禽兽,他不能接受。
“好。”许子峰微笑着点头,“如果有需要,随时来找我。”他递出一张名片。
董天放起身离开。
三分钟后,他又推开咨询室的门:“许医生,我想约笑嫣来你这儿谈。就明天。”因走得急,他有点气喘,这更显出了他的迫切。
明天预约已满。如何是好?将其他客户的约谈取消,这显然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也容易影响咨访关系。怎么办呢?
许子峰是个办事严谨,讲究规范的人,这种事情他本不该纠结。然而,他脑海里浮现出那张肉嘟嘟的可笑小脸。这张脸,原本阳光灿烂,此刻阴云密布……她的脚步不再雀跃,神色不再慧黠,也不再没大没小地打趣他……
“好,明天,我安排好通知你。”许子峰再一次违背自己的工作原则。
如果有个人,能打破你所有的常规和限制,成为你生命的例外,那么,必定对你意义非凡。
真的是这样吗?不会,他不过是关心同事,关心徒弟而已。
没错,事情就这么简单。再说,只是偶尔破例一次,绝对下不为例。
有了一个充分正当的理由,许子峰释然了。他交代马玲玲取消明天早上的预约。
伊雪睡得迷迷糊糊,门外有人在低声争执,声音忽近忽远,飘忽不定。
“我进去看看……”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很耳熟。
“你别进去了……”伊磊低声而坚定地拒绝。
“你还是记恨我……对吗?”女孩明显带了哭腔,“我也是没有办法。”
“我没有记恨你。我只是……”伊磊焦急,“不想你刺激到她。心意我领了,你回去吧。”
“我……我陪陪你……”女孩的声音踌躇又充满关切,“你瘦了很多……”
“哎……你先回去吧。”伊磊的语气无奈而克制,“这半天,你也累了。”
“伊磊……”女孩哭出声,“我不想和你分开……你想想办法。”
“我想办法?”伊磊情绪激动起来,“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如果你肯坚持……”
“我……”女孩抽抽搭搭,泣不成声
“算了。我也不怪你。你回吧。大家都看着我们呢,多难为情。这是医院,影响也不好。”
大概是女孩没有要走的意思,僵了好一会儿,伊磊语气软下来:“别哭了,乖。我送你到门口,帮你叫车。”
伊雪已完全清醒,听着门口的对白,泪流满面。如果不是因为她,或许,他俩不必承受分离之痛。她为什么如此多余,自己活得不幸福,还总是连累亲人?
她曾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在她面对旁人的指指点点时,当她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时,当她午夜梦回找不到孩子时,当窗外的云朵都成为黑色时,当妈妈和弟弟的眼神总是诚惶诚恐又充满哀恸时……她就抑制不住自毁的冲动。
她取下护腕,那下面是深浅不一的伤痕。有那么一段时间,唯有肉体的疼痛,才提醒着自己还活着。那是种什么感觉呢?满心荒芜,说不出伤痛,流不出眼泪。好像,她和这个世界是隔离的,甚至和自己的身体也是隔离的。
她不想听到任何声音,尤其是安慰性话语。在真正的伤痛面前,任何安慰都是轻浮的。
她记得第一次伤害自己时,妈妈抱着她,哭得声嘶力竭,恐慌得像个无助的孩子。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这样残忍的一个人,明知道失去孩子是一种怎样的撕心裂肺,却能忍心让妈妈承受这种痛。所以,不管何时何地,她都提醒自己,绝对不可以崩溃,不可以死去,不可以让妈妈伤心。
然而,她总有克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她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割伤自己,再一次又一次地包扎好。
妈妈说:“从小到大,我没要求你什么。第一次是要求你不要回到这个小镇,你没听我的。这一次,你无论如何也要听我的。你要给我好好活着!我这辈子的指望,就是你们姐弟俩,你不能……”妈妈在哀求她。这个为了子女,牺牲了一辈子光阴和幸福的女人,这个一辈子不服输不服软的女人,低声下气地祈求自己的女儿。
在那阴郁的日子里,也曾热闹非凡过。那些看似亲近又似无关痛痒的人,一波又一波地来了。安慰,鼓励,痛斥,或唏嘘不已。发表了一通“人生无常、人心难测”的感慨,掬了几把同情辛酸泪,然后,各过个的生活,各求各的热闹。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谁也没有义务活在别人的痛苦里。
一个人心底排山倒海的伤痛,不过是他人眼底的一滴水珠。
世上,怎么会有感同身受这种事?刀没有插在你身上,你只可见到鲜血淋漓,却感受不到骨血分离的痛。
只有一个人,好像消失了。她什么都不敢说,什么也不敢提,甚至没敢打个电话。只是静静地发了一条短信:我不能想象你的心情,也无法安慰你。我只是希望,你能慢慢地熬。熬得过时间,你就不会这么痛。
那是董笑嫣的短信。
伊雪的泪淋湿屏幕。真正的关心,从来就与热闹繁华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