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下午四点半。
我们吃完最后一顿午饭,然后我去洗碗。之前我是最不喜欢干这些家务活的,可是今天不一样,今天我要精致,要完美,要留个好印象,开开心心地送你去虹桥火车站。
淅沥沥的小雨里,我又一次粗心到没能提前帮你准备好雨伞。搁以前你肯定会唠唠叨叨埋怨我没心没肺,嫌我总是学不会疼人,说我压根儿就是不够爱你。
今天没有,今天你很安静,雾蒙蒙的空气里,氤氲出的是另一个不一样的你——就像三年前,在二号线的人民广场地铁站。
那时候我还在颠沛流离,一把吉他,一部手机是我全部的家当。
十点钟以后,地铁站的安保大哥是不会再强迫我离开的,人民广场的长长的走道里,会回荡起我的吉他和热望。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如今你四海为家……”
那是六月末的上海,是梅雨拉拉扯扯的季节。
离最后一班地下铁到站的时间还有五分钟,我有些疲倦,想到站口外面去抽一根烟。出站口的屋檐,像是巨龙的血盆大口,在这样微冷的夏季,吞噬了这座城市的日夜通透的光明。
香烟刚点着,你就过来跟我借火要烟。
看得出来,你不是个会抽烟的姑娘,一口气下去,你呛得眼圈通红。
抽完烟,我去站里唱歌,而你就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帮我买水,听我吹牛逼。你说你喜欢我的声音和酷酷的勇敢。
你会在我收摊前丢下钞票转身离开。这样的日子,你大概坚持了两个多月。
然后你跑过来跟我说,这两个月你为了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接下来该我接济你,要不然就帮你买票送你回去,我问回哪里,你说是暗无天日的地狱。
我笑着骂你傻逼。
也就是那一次,我突然有了想要有个家的冲动,和想去照顾别人的愿景。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那段时间,我们之间做完了情侣之间该做的一切事情,却唯独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
是炮友还是爱人?或者爱人本身就应该是一辈子睡不烦的炮友才对?
我阿妈有抑郁症,严重的时候会半夜起来拿水果刀扎自己,她会觉得一切想要靠近她的人都是她的敌人,啰嗦起来会半夜两三点钟会打电话跟我说自己最近月经不调了,说我阿爸在外面肯定又有了别的女人,会跟我大喊大叫,让我整夜整夜地不敢深睡,怕手机没电,怕我第二天睁开眼睛我阿妈又住进了医院。
阿爸为了阿妈的事情辞掉了在外面的工作,回到老家开了个洗车铺,白天洗车的时候就让我阿妈躺在旁边的摇椅上,端茶倒水,放音乐给她听。撑不住的时候,阿爸也会打电话跟我说,你要么也赶紧娶个媳妇,让你阿妈赶紧抱抱孙子。
半夜被惊醒的时候,你会在身后把我用力的抱紧,让我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温存。
你有太多你以为我不知道的秘密,就像我始终也不太情愿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在半夜惊醒。守着自己心里的那扇门,用情侣的形式彼此安慰。
我开始想要找一份长久的工作,吉他就被我高高挂起,你也拆开了蠢萌的丸子头,做一个勤勤恳恳的office lady。工作的收入,向来是各自留着,各自支配。我会趁你睡着的时候跑到出租的走廊里去偷偷抽烟。你也会在以为我睡着的时候一个人躲到卫生间里煲很久的电话粥,第二天总是会红着眼睛,像一只熬夜太久的小兔子。
我们之间除了彼此的身体,似乎从未想过要跟对方交付一切。
可是就在去年的国庆节的前夜,我下班回到家的时候,你已经帮我收拾好了咱俩各自的行李。我问你这是作甚?
你逗逼地跟我说,不做肾,做腰子,说让我这一辈子都把自己的两个腰子交给你。
你拿出两张当天晚上开往我老家的火车票,提醒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否则接下来的时间会缠我一辈子。
到家的时候是黄金周的第三天夜里,我阿妈披着外衣就坐在院子里的白炽灯下守着自己远归的儿子。她只是淡淡地瞄了我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却堆满了笑容。她催我阿爸去帮我们收拾房间,要用最新的床单和棉被,还亲自去给你端来了一盆热水,告诉你要先洗屁股再洗脚。
我真的是分不清,阿妈的病是有了好转还是变得更加严重了。
返程回来的第二个星期,你的脾气开始变得反常,乖张、暴戾。
你和我新买的手机,屏幕都已经被你摔裂。我谈吉他的时候,你会嫌我聒噪难听。我看足球,你会觉得我不务正业。总之我做什么,你都会觉得烦躁不安。
我跟你说你要是不愿意我不会逼着你非得跟我成为情侣,然后你会哭,歇斯底里地哭,哄不好你我就会去外面的大排档唱歌,彻夜不归。
后来的一天晚上,你在半夜哭醒,我忍不住抱紧,你哭着跟我吵嘴,吵着吵着又哭出一脸鼻涕——我晓得这是你的弱点,每次吵架,哎呀,你一点都不疼我,你烦死了,可每次你又都会在吵闹结束之后跟我摆一大堆逻辑和道理,甚至恨不得让我就上次吵架的话题跟你重新再吵一遍。
后来你跟我说,你想回家了,而那里没有我们,我说没关系;你跟我说,你回去之后,可能就永远都不会再回来,我说没关系;你还说,你回去之后,会很快嫁人,我也说没关系。你哭着骂我,说你怎么什么都他妈没关系!
我说你不就是喜欢那种“汽水只喝一半,走了就不回头,闹钟一响就起,连告别都是两手插兜”的酷酷的男人嘛,我想我做得到这么酷,我向来都不奢求你温存。你说你好希望我在你这,不需要那么讲面子。
你说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话还没说完,我就把未来两个月每个周末从上海出发到你老家的火车票都拿给了你。
细雨没有停的意思,就像那铁轨,就像我自己,恣意而为,不讲一点变通和人情。
候车厅里催人进站的广播播到第三次的时候,你踮起脚尖吻了我的嘴唇,然后微笑着告诉我,你结婚的时候,我可能连个收请柬的资格都不会有,我说没有关系。
我做到了潇洒,做到了连告别都是两手插兜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夜半的惊雷像是憋了很久的阴谋,大雨倾盆。
除了窗外的雨,还有厨房里滴滴答答的水龙头提醒着我,你已经不在了。
回就回吧,有些抱歉的话,我还是想说给你听。
我知道你爸是个赌鬼,妈妈也一直心脏病缠身,我知道你半夜躲在卫生间里会哭得撕心裂肺,我知道你不想嫁给那个赌鬼老爸帮你找到的有钱人。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嫌弃你睡觉磨牙放屁,会不会陪你看肥皂剧一起哭,看段子一起笑,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你蓬头垢面地穿着他的长T恤,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是个丑逼。
但我知道两个满目疮痍的家庭,都没给我们太多坚定走下去的勇气。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以后内裤和袜子要分开洗;我送你离开,六月的雨,以后做饭的时候要记得油热了的时候鸡蛋才能放进去;我送你离开,不再有什么歌曲来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我不会再唱歌给别人听。
总之,你以后要乖就行。
我相信我们是爱过的两个人,是爱过的对不对?
不对也无所谓,没有关系。